公西韫听着好气又好笑,遂倾身过去捏了捏她的脸,佯作生气道:“朕说你磨牙,倒真不算委屈了你。朕不过说了一句,你便装腔作势地撂出这许多没有根据的话来,难不成朕素日竟真是宠坏了你。”
宋湘宁忙“哎呀”一声,眼饧眉扬地瞅着她,咬了咬唇羞恼道:“好容易那一傍不疼了,皇上偏又来扯这一处,难不成要来个‘并蒂莲开’,皇上看着好看么?”
说话间,听外头通禀道先前吩咐的东西已送来了,公西韫便让传进来。
他从锦盒中拿出玉髓膏,起身坐到她旁边,轻轻揽过她,微微笑道:“春秋时有个桃花夫人,难道今日玥儿也想做个莲花夫人吗?”不等她嗔,公西韫已蘸取了药膏替她细细涂上,柔声道:“玥儿仙姿昳容,不需如何傅粉施朱,便已是清丽无双,国色天成。在朕心里,玥儿比息妫(gui)胜过万千。”
宋湘宁的脸上渲染出些许红晕,颜如渥丹,虽铅华已淡,胭脂渐散,却亦是雪面桃腮,酡颜如醉。而适才去璟元宫请安时又在风雪里来回奔波了两趟,云鬟雾鬓亦稍显松弛之意,玉钗半坠,金簪斜插,青丝微垂,鬒光可鉴。如此慵容疏慢之态,映上灵濯玉颜,端是一曲清瑶滟月的溟蒙之韵。娴静亦含妍媚,绰约弗失窈窕。素面不施粉黛,天然自带风华。
她含羞敛眉,弄着衣带娅姹不语。凭他给自己匀着面,良久方道:“公主出降是喜事,又逢好事成双。皇上既把赛罕公主进宫的行由交与臣妾,臣妾斗胆还要讨皇上一个恩典呢。”她笑涡浅现,“朝云向来称臣妾为姐姐,臣妾也便惶恐拿乔托大,待公主出嫁那日,臣妾想去送送她。”
公西韫略微沉吟,而后莞尔一笑,敲了敲她的额头:“你既与她交好,朕便破个例成全你二人的心事。左右你是九嫔之位,也并不算违逾礼制。”
宋湘宁的笑意真切了几分,眼睛俏皮地眨了眨,嫣然戏语道:“听闻这名赛罕公主因是那尔格图大汗早逝的元妃兀娜雅所出,故而深得大汗疼爱,取名银术格,是为‘草原明珠’之意,怕是皇上见了这位明珠,只要将后宫的姐妹们全然忘却长门了。”
公西韫不以为意,淡然一笑:“她是草原上的明珠,玥儿是大靖朝的明月,明珠璀璨怎可与明月光辉相较?”他不觉好笑,揉了揉她的云髻,“越发小性儿了,难道还怕朕冷落了你不成?”
宋湘宁哧地一笑,摇了摇首:“皇上仁厚,自然不是汉成帝那等薄情寡义之君。玥儿只是叹阿韫好福气呢,天底下的妙人儿都进了宫里,往后叫命妇们进宫朝拜时可不要叹真真乃太虚圣境,一屋子的神妃仙子呢。”
公西韫见她笑得眼饧骨醉,柔媚可喜,着实秋波旖旎,兰芬息香,比往日娴居安坐时更添动人之色。偏又近来连日忙于朝政,并不曾入后宫,一时心泛涟漪有如星火燎原。遂伸手揽住她盈盈一握的纤腰,游移间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朕自诩不是流连花丛的风流天子,有一个洛神便足矣。”
宋湘宁低眉一笑,柔荑缓缓攀上他的脖颈,美目流转:“襄王虽有意,却也要看看神女是否怀春呢。”
公西韫从她松松的螺髻摘下一枚双燕穿雨金箔钗,戳了戳她的粉颊,眼里闪过一丝促狭:“这是什么?神女有没有怀春,朕还不知道吗。”
宋湘宁羞赧难捺,乜斜着眼瞪他:“阿韫心里窝着火儿,自然看什么都像传风煽火的。玥儿可没有阿韫心思多。”
公西韫眸色暗了暗,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唇,另一只手顺势将她抱起来,神色漫不经心:“虽不是玥儿点起的火,可眼下却需要玥儿来止风毕浪了。”
宋湘宁这才有些悔意,一面又怕摔了,只能靠在他的怀里紧紧抓着衣襟,轻轻一嗔:“现还没到就寝之时呢,皇上也不怕明儿早朝时叫那些个言官弹劾。便是皇上不怕,臣妾可担不起那等狐媚惑主的名声。”
公西韫语气软下来,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他们不会知道。有朕在,你放心。”
宋湘宁羞得掩面,脸红耳赤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声如蚊呐般嗫嚅道:“知道了知道了,皇上别说了。且快将些吧。”
却说二人携手揽腕,解衣宽裳,罗帏轻垂,灯烛低吹。巫山云雨海棠醉,关山风月鸾凤栖。樱绽榴舒枝连理,麝馥兰芬香灵犀。锦幄初温,今宵良时嬿婉;碧缕合欢,春韶芙蓉帐暖。
及至云散月明之时,宋湘宁犹是青黛颦颦,杏雨蒙蒙,倚在他的身前娇喘连连。
公西韫抚着她的青丝,继而轻柔地拢上鬓间,温言道:“便这么累么?”
宋湘宁伏在他的臂弯下,娇诉时不乏埋怨:“自然是比不得皇上伟岸非凡。”
公西韫撩起一绾绿云,圈绕着,低低一笑。
宋湘宁问:“皇上笑什么?”
公西韫的嘴角噙了一丝带着戏谑的浅笑,闲闲道:“如斯美景,倒让朕想起一句诗来。”
“什么诗?”
公西韫悠悠睨了她一眼,口中娓娓道来:“青丝萦绕玉女峰,银珠晕染皓雪楼。玥儿觉得可应景么?”
宋湘宁靥生霞云,恨恨地咬了咬他的耳垂,留下一弯浅浅月痕:“便知道阿韫嘴里没个好话,真真乃风流浪子是也。”
公西韫揽着她腰肢的手臂微一用力,北辰携潮落入红莲池中,杨柳顿时依依如醉,又是一卷梨花春带雨。“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如此花朝月夕,清歌正好,便是做一回风流浪子又有何妨?”
情意汲汲处,那春棠禁得不住,笑伏在郎怀中告饶不迭:“真则个清癯才子身,虎狼将军行。本以为‘轻舟已过万重山’,却不想‘山外青山楼外楼’。怕了怕了,好官人,姑且饶了我,咱们歇了罢。”说罢,蝶翼苒苒宿枝,琼蕊嫋嫋殢雪,在霏雨绵绵中沉沉入了梦。那萧郎虽未尽兴,见情景如此,也只得收剑入鞘,偃武休兵,待来日再会。
晓起晨妆时,锦衾下已没了身影。宋湘宁正忧往璟元宫请安迟了时,雪信笑着说道:“皇上临行前已金口玉言免了娘娘的,娘娘不用怕。且说来,不单是免了娘娘一人的,想来方今旨意应当到了六宫,皇上说念及两宫凤体不安,后妃们当以为圣躬祈福为要,一干世情能省则省了,想必是往后也不需去请安了。”她眉眼弯弯的,“皇上是心疼娘娘的身子呢,今儿才特下旨让娘娘多歇着会儿,其他主子们是享了娘娘的福呢。”
宋湘宁一窘,瞪她一眼:“你这蹄子认真长进了,耐格贫舌到主子身上来了。等我得暇了好好教你规矩。”
雪信给她画着眉,嘻嘻道:“奴婢是瞧娘娘早起精神不好,说嘴怄着娘娘醒神罢了。娘娘要教奴婢规矩是奴婢的福气呢,安有不从的理儿。”说着又叹,“皇上可当真是爱护娘娘,凭是为娘娘好的,皇上一一都放在心上呢。”
宋湘宁拨着一枚猫儿晴葡萄穿珠步摇上的流苏,笑如轻漪浅浅:“爱护算不上,情意许是有些,不过各取所需罢了。横竖皇上对我好与不好,我都得受着不是吗?”
雪信替她簪花的动作一顿,怔怔道:“娘娘圣眷正浓,何出此伤感之语?”
宋湘宁细细端详着镜中妆容妍好的容颜,倩然微笑:“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我不是多愁善感,只是时时提点自身,勿要为乱花渐欲迷了眼,太过沉沦罢了。免得来日若有秋扇见捐之时,悲不自胜。便如流霞饮月,小酌怡情,大醉伤身。风月虽好,但若因逐物而失己,待到大梦归离之时,悔之晚矣。”
她抚过远山微颦的眉梢,想起昔日他笔下的春黛,唇畔浮现出一丝苦涩,似天际垂下的冷月,有星许黯然萧索的意境:“也许我只是一个影子,一个人年轻时的影子。当我年华老去,韶光不再,或许这份恩眷也便不再了。”
雪信隐隐有些明白,她轻声细语:“娘娘会难过吗?”
宋湘宁眸光淡然,神色趋于平静:“会。我不是断情绝爱的佛子,我有七情六欲,会为真心而欣喜,也会为薄情而伤怀。但我不会执迷不悟,毕竟在这玉阙重楼中,有些事原本就求不得。从前或许有痴念,如今却已然放下了。世间遗憾事多矣,何以见得我便是卓然不群的那个?人贵有自知之明,亦贵有知足之心。大道至公,有得必有失。我何必作茧自缚,画地为牢。得之坦然,失之淡然,争其必然,顺其自然,才能走得长久。皇上固然宠我,却不会为我逾越方圆规矩。我只要时刻看得清自己的位置,皇上便不会薄待于我,如此已是最好。倘若妄求过多,恐怕只会万劫不复。”
雪信黯黯垂眸:“娘娘今时能如此清醒,也是一路挣扎着痛苦过来的。奴婢心疼您。”
宋湘宁笑得云淡风轻,像一缕清浅的灵籁,来去无影,如虚如幻:“不必心疼我,世人有谁不痛苦呢。察己之长以自勉,忘己之短以自宽,知足而常乐,便是此生圆满了。”似乎不愿再言及此事,她话锋一转,问道:“宫正司那里打点得如何了?”
雪信听此话忙道:“娘娘放心,奴婢叮嘱过了,万不会让篱落受太多苦。只称是篱落扰了圣驾,并未声言太过。宫正司的人向来是个顶个的精明,想必听了这话又见了银子,不会为难篱落。”
宋湘宁叹了一声:“罢了,她自己说话做事不当心,如今落得此境,免不了是要受一番苦楚的,只要保得住性命便是好了。”
今此一事,宫里是彻底消停下来了。皇贵妃名义上是领命为太皇太后和皇后祈福诵经,实际上也是软禁在了宫里,日日只忙着誉抄经文,再无暇顾及他人。而虞美人虽得皇后求情免了禁足,却到底是被皇帝与众妃嫔冷落,她每日只安于宫室不出,或于坤宁宫侍疾,在宫里也鲜少再见她身影。另意贵妃也因前事被二人连累,皇帝念其翊辅无方,颇有些微词,是以也连日沉寂,只安于分内之责,并不问窗外之事。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展眼新年已过,到了立春时节,齐国长公主萧静妧出降之日已然在迩。景宏五年孟春,圣旨已颁,兹定于二月初六日齐国长公主鸾仗离京,出降澍和;且于同日迎斡难兀惕的赛罕公主古木尔银术格入京。因护送赛罕公主入京之使为其同母兄长古木尔楚格,且于去岁为大汗立为鄂尔齐,故而更视庄重。
圣旨既下,内庭外衙无一不是事事严备,万分绸缪。而因皇帝于齐国长公主之出降极为看重,特令一切仪仗皆从皇女之制,而非外姓公主,是以章程等不仅未减免分毫,反而荣升若许。仪仗,行幕,步障,水路等一应俱全,由肃亲王与光禄卿持节护送。
且据太祖皇帝所定之《大靖会典》,言曰从古论起,凡天子嫁女不与民间相同,君父不似民父亲自主婚,因周室行分封之制,宗法昭然,天下犹一家焉。天子为共主,诸侯之“大宗”也。按礼,无人得与至尊敌体而行宾主之仪。若天子自为其女主婚,则必屈尊为“主”,与婿家为“宾”,相为酬酢,是以匹敌之礼损其独一无二之尊,故礼家以为非,
曰“君”论大于“父”论,不可纡尊降贵,因由同姓诸侯主之,斯为“公主”。此制世代沿袭,迄止于唐时,仍由亲王所持,至宋方止,令官员执掌婚之命于内东门行纳表之节,即象征君父主女之出降。自国朝伊始,沿用此礼。又因齐国长公主非皇女,故上特令由其父豫南王主婚,此不为逾制。出降之日更由帝亲御之,并昭容宋氏冠内命妇首,引公主升辇。
其上所论据由《靖史·齐国公主传》而述,非作者自云,由是观之萧氏女帝眷之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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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妫:即息夫人,妫姓,陈氏,春秋四大美女之一。因其容颜绝代,目如秋水,脸似桃花又称为“桃花夫人”(一说:因为出生那天桃花都开了,所以叫“桃花夫人”)。死后葬于桃花夫人庙,又称桃花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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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尔齐:斡难兀惕的继承者之名,相当于中原王朝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