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二月初六出降之日五更,通衢大道上清道仪已毕。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士卒分派各级数十人持镀金银桶,沿街洒下清水,再用竹帚扫去浮尘,此曰“水路”。又两列金縢卫肃立路侧,将一概闲杂人等撵逐出境。
城楼之上,明黄龙旗迎风招展,皇帝御王府南正门临送齐国长公主,南出大道乃通往澍和国方向之驿路,故于此送行,取“出塞”之征。文武百官按品阶排班肃立于南大道外国寺明广寺为公主祷福送行,极尽‘倾城送嫁、列国迎亲’宏阔之象。
彼时王府正厅,齐国长公主萧静妧已沐浴更衣,于家祠参拜即毕,移谒正厅,听高堂训诫。其头戴帝下命亲赐之九翚四凤冠,制同皇妃,胜于公主出嫁所佩之九翟冠,且加罩红销金盖袱,下垂珠结,视同“盖头”。身上则是一袭玄青九等重雉翟衣,朱縠(hu)褾(biǎo)襈(zhuàn)裾(ju),下披织金云凤纹红罗蔽膝,腰佩金绣翟凤大带同玉革带,系黄红二色绶。着青袜舄(xi),饰以云霞金绣,舄首各缀东珠四颗。
观者喟叹,端是丰容盛鬋,锦裳华服;金玉焕彩,琼玖凝光。顾盼之间,光华四射,疑是神妃临世;行止之时,凤仪万千,恍若青鸾化形。
待到受命讫,萧静妧又俯身四拜。及兴后,有司仪女官奏禀:“殿下,卤簿已备,万岁御驾方至府上,该叩谢圣恩,望阙登舆了。”
豫南王妃目中含泪,从座上立起:“妧儿……”
萧静妧闻声瞬时潸然泪下,再顾不上礼节,趋步上前,搀手扶她,抽噎不住:“母妃,孩儿不孝,往后不能再承欢膝下,伏望父王母妃万加保重。”
豫南王妃珠泪滚滚,摩挲着她的手,忍悲强笑:“我儿此去澍和万里之遥,定以凤体为珍,谨念圣眷隆恩,不负上谕之命。勿要牵挂家中私情,只以国事为重。若有不虞,定即刻传书而回。”言罢退后半步,忍泪侧目,“莫误了吉时,儿去罢。”
萧静妧勉力忍住泣声,向豫南王妃深深一福,而后转身,执玉谷圭端步而出。
及出厅门,宋湘宁及诸内外命妇亦已品妆大服候于外间。见其出,宋湘宁即上前行礼相引而行。
萧静妧因于礼制,与她已是多日未见,却不料再见竟是诀别之时,才止的泪意顿时又起,轻声唤她:“宋姐姐,你来了。”
宋湘宁握住她冰凉的手,柔声回道:“我来送你。”
萧静妧默默垂泪,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此时却也再说不出一句。并行间,只是相顾无言。
即转过影壁,距正门不及数步之遥。宋湘宁的眼尾亦染了红晕,她微微垂眸,温然道:“今日一别,山高水长,敬颂君安,长乐未央。”随后缓缓松开她的手,却不敢看她,“朝云,去吧。皇上与王爷都在外等你。”
萧静妧想伸手拉住她,却终究没有行动。她抑下喉中涩意,面上含了端庄笑意,颔首道:“多谢姐姐今日来送我,望姐姐日后务必珍重,岁岁无虞。”待行至门前,欲踏出高槛时,她忽而回首,哽咽道:“姐姐,我去了。”
宋湘宁含泪点头,欲言又止,生怕多说多念,终是无话。
随后礼乐大奏,锣鼓声喧。女官引公主下阶,由豫南王为使延觐天颜,帝王昭训:“朕承天序,荷祖宗之丕烈,奄有九有,抚绥万邦。咨尔皇妹,今承宣宗皇帝命,膺受金册,出降南徼。以结秦晋,以全民命。自兹以往,毋忘朕谕:肃肃宫仪,以敬承宗庙之祀;雍雍妇道,以修犀象之政;怀柔远人,使知天朝之德;辑睦部曲,以固边圉之安。结两国之好,系万民之命,实惟尔功,亦惟尔责。
勉之慎之,式克永世。”公主一一伏受,叩谢皇恩。
萧静妧拜讫,豫南王及领百官向公主贺,肃容而奏,致词曰:“殿下德禀椒涂,辉分桂苑。金枝挺秀,早凝彤史之芳;琼萼敷荣,更协河洲之化。今者远承天眷,出降澍和,睦邻之谊,重于张骞;柔远之谋,光于寰宇。臣等叨陪鸳列,获奉鸾舆。仰绛阙以倾心,望朱轮而雪涕。愿殿下调玉烛于溪峒,布津衢于南溟;使边烽长息,塞草恒芳。则殿下一身,实系两国之安;片善所流,永作千秋之范。”而后礼赞高唱,女官跪请公主上舆。
先行的是三十六名锦衣卫校尉,着青缒云幡,执金瓜、钺斧、朝天镫等仪仗。后即内使女官列位,有纱灯二十、方伞四、红曲柄伞四、雉扇八、团扇十二、锦花盖二十、拂子六、金节二、香合二、香亭一、鼓二十四、金钲八、笛四、画角四、女乐二十四诸多类数,共计六百六十六人,其中募旗、导从等不计其内。钲鼓喧阗,旌旗蔽日,仪卫亘道,自辰至午未绝。
行至城门外,迎面是另一班仪仗,较于形制,有数半之减,乃斡难兀惕之送亲列队,赛罕公主驾也。按大靖与外邦相见礼,齐国长公主卤簿稍偏右,以示“主国之仪”,对面的穹庐车便顺势左移,两车在道中呈“品”字形相停。礼部官员高唱:“两国公主相遇,依制见礼——”
萧静妧扶着侍女白鹭的手款款下辇,依靖制行半蹲万福礼:“大靖齐国,见过赛罕公主。”
穹庐车幕掀开,那名身着火赫色箭袖胡服的草原明珠轻跃而下,双手抚胸还礼:“斡难兀惕银术格,见过长公主。”
其后青年随之下马,亦以抚胸礼问候:“斡难兀惕鄂尔齐古木尔·楚格,奉大汗之命送舍妹入京。”
凤驾侧所候之使肃亲王同持节回礼:“大靖肃王,承天子命,护送长公主南下。”
双方礼毕,公主回銮,礼官继而唱喏:“启驾——”两方车队缓缓汇过,各自启程,奔南向北,背道而驰。
孟春之初,寒气犹冽,风多料峭,穿过旌旗列卫,拂过华盖上所立的九旒雉尾,萧萧窣窣间,却见那朱舆上由孔雀羽线织金而就的龙翔凤翥于日光下泛出斑斓霞光,绮丽非常。华灯焕彩,锦簇星球。
凤辂声渐渐远去,泱泱若彩云的执事也辞都阔别,瑞气摐摐遍满碧川,像遥遥缀在天际的一颗明珠,凤阙楼空,蓬山万里。关外斜阳依依,子规切切,芳草萋萋,碧浪偃偃,水流东,晚烟收,此生诀别,身去无期。
暮色从丹徼照进宫闱,在谿汕湖中落入一泓瑟瑟赤练,仿佛金乌之血泻作千顷红浪,落景翻波,湖镜涂丹。鎏金宫灯次第亮起,将赴宴的廊道映如蜀锦初开。临华殿内璇玑曜魄,火树琅玕;凤舞鸾翔,鳌山鱼龙。神霄丹阙迎玉皇,瑶池阆苑临紫微。钧天广乐动昆仑,玉髓琼浆引霞帔。
景宏五年春,帝御临华款设家宴,为斡难兀惕使臣接风洗尘。因中宫皇后病重不出,故有皇贵妃冠六宫之首,携群妃赴宴,列左;宗室以宁昌大长公主为尊,领亲王命妇列右而坐;天子近臣中以袁政陟魁,同朝臣次宗室后居。且因瑾修仪圣眷之顾,前明阳大长公主之婿方驸马也携其眷蒙恩赴宴。
殿外内侍临阶高唱:“宣斡难兀惕鄂尔齐殿下,赛罕公主觐见——”
及音落,礼乐兴。循声望去,只见一抹玄色身影踏月而来。楚格身着乌菟瓦楞帽貂檐端罩,帽作“钹笠”式样,前缀金累丝五佛冠,衽领以银丝绣雄鹰展翅图腾;腰间束着绛茸狐嵌青金石蹀躞带,并系一串火珠铃狼牙月符;足蹬长统鹿皮靿靴,饰以压金线行龙二。概因得封鄂尔齐的缘故,比去岁来谒时更显威风凛凛,气宇轩昂。
然而此次斡难兀惕使臣到来,最引人留目的并不是这位鄂尔齐,而是其身后的赛罕公主。一头黑曜石般的乌丝鬒发编成数十根细辫,长长垂于楚腰际,发间缀着细小的金铃与绿松石,行动时环佩琅琅;一袭丹枫红地翼马纹锦密裥裙,外搭雪狐皮四垂云肩;额饰紫晶猫儿晴环珠珞,颈项盘角羊纹犀玉骨链;腕戴蜜蜡玛瑙十八子手串,腰系金钮环双星伴月一步铃。
谛视其容,瑰姿艳逸,允称草原明珠,非虚誉耳。鼻挺雕弓,目犀鹰眸;瞳凝金珀,面赛冰轮。其清若何?雪莲沐月。其艳若何?百卉耀曦。身姿纤拔世无双,横睨不齿煞来人。仰雁海之蕃饶,穷北原之阜殷。蒙色翁之殊宠,承萨满之渥遇。
二人及一众使臣行至御前,楚格抬手按在胸口,微微躬身,行了北族之礼。银术格亦效仿,屈膝时裙摆只微抬半寸,全然未行跪拜之礼。一旁使臣道:“斡难兀惕王子公主入靖,见过大靖皇帝陛下。”
殿中一时静默,丝竹声也隐隐弱了下来。宗室中璋佑王德高望重,不由作色出声:“外邦入我大靖宫宴,当遵我朝礼制,行跪拜之礼才是。”
楚格淡淡瞥去一眼,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我斡难兀惕儿女,只跪长生天与父母。便是面见大汗,亦行此礼。何况斡难兀惕与大靖约为兄弟之邦,本王与妹妹身为大汗亲族,行部落大礼已是敬,何来跪拜之说?莫非大靖皇帝,竟要强逼他国皇族屈膝?”
璋佑王神色一变,眸中隐有怒色,正要再辩,帝王却已淡然抬手,容色含笑却无豫色:“两国邦交,贵在心意相通,礼仪不过外饰耳,心诚则意重。北荒风俗既与天朝不同,也不必强求。远道为客,我大靖既荷兼容之望,岂会以小隙而介怀,因此为难友邦之宾。”他微微举杯,“今二客远涉,特设薄筵相款,须得尽欢,毋负良宵。”
楚格心里冷笑连连,面上却不显。余光顾及周围流连在他身后的目光,或妒忌,或垂涎,眸中徐徐浮现出鄙夷之色,语中更含了几分轻慢:“皇帝陛下,小王涉万里之遥送舍妹入朝,携金缯千匹,珠玉万计,奉我部族至宝,聊申寸诚。未审尊主何以遇某等?”
公西韫居高而视,宝相庄严,沉声道:“赛罕公主乃那尔格图大汗之掌上明珠,今远道来朝,修两国之好,朕自当隆礼厚待,以彰诚意。即以妃礼而尚,赐居长祺宫,封号‘兰’。公主既为部族至宝,天之骄女,自与寻常嫔御不同,即以此取花中君子之意,寄两国永睦之谊,王子以为如何?”
未及楚格回应,银术格却扬起一泓丽水之颜,直望向阶上龙颜,颇有傲然之色:“恕臣女直言,陛下此举虽有诚意作显,却无以称厚迎之举。听闻唐朝穆宗将太和公主嫁与回纥为上寿可敦时,崇德可汗派本族宰相、都督、摩尼师凡五百七十三人入朝迎亲,进献貂裘、白驼、名马为贽;并且倾全国之力为其筑‘公主城’,帐幄皆以金银饰之,设穹庐千座,陈驼马三万,列兵五干,拜迎于漠南。更不必提吐蕃王松赞干布为文成公主改服易制之行。此可称厚迎之举。陛下既然看重臣女,何不效仿前人所为?大靖自诩天朝上国,国力之厚,想来此等小节不足为吝。”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无不矍然变色,便是银术格的兄长楚格也不由沉了脸。而公西韫即便心存忍耐之意,眉宇间亦暗暗浮出不郁之色。宋湘宁按下心底愕然,暗自摇了摇头,此话好生猖狂,亦不可不谓为浅薄之见。
彼时回纥与唐君臣相称,吐蕃更以甥舅之名相附,迎娶上国公主自然要极尽赤诚之意。而如今斡难兀惕因惧北境伊库尔之势日炽,遂数次遣使来谒,赍金赠宝,才与靖朝结成兄弟之盟,且奉靖为兄,己为弟。纵使目前其在与伊库尔之战事上连奏捷音,国力渐硕,因此对大靖觑生疏慢之意,然而两国也是心照不宣,俱佯不知,不愿失绝盟约之好。便是嚣张如楚格,也是见好就收,不与深缠;银术格所言,盖恐不能毁两国之盟。若非其为名副其实的草原公主,只怕要即刻坐上离间两国之罪,蒙奸细之嫌,立就执刑。恐怕这位赛罕公主是被大汗宠爱太过,才纵得了这份跋扈而又天真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