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西韫乍闻皇后来此,身形一顿,回眸见其颤巍巍地参拜问安,又见皇贵妃亦紧跟其后,眉峰微蹙,忙叫人扶起皇后,免了二人的礼。
他脸上余怒尚存,见到皇后面色和缓下来,淡声道:“皇后身子未愈,当于宫中静养才是。如今天色正寒,仔细叫冷风吹了。”
皇后鼻子一酸,极力含了端庄的笑意,柔声细语:“多谢皇上关心,臣妾的身子近来已觉好些。只是臣妾的妹妹太过少不更事,顽梗不化,惊扰了皇上圣驾。臣妾自悔教导无方,特来向皇上请罪。圣人言,子不教,母之过。长姐如母,便请皇上惩戒于臣妾这个做姐姐的,略略宽宥小妹无知吧。其实论来到底是女儿家在一块生嫌隙拌了几句嘴,便是闺阁中的亲姐妹尚且不能免俗,何况是在宫里一同侍奉皇上的呢。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皇上于二位妹妹左右定然不舍太过责罚,臣妾愚见,不若叫妹妹们长个见识,便也是了。”
皇贵妃厌恶地看了一眼嘤嘤而泣的虞澜汐,冷声道:“虞氏野性难驯,教而不善,岂是区区两句姐妹间拌嘴可一笔带过的,从未听闻哪家闺秀拌嘴能吵得这般不依不饶,宛如市井泼妇。细思定然是虞家教义无门的缘故。”
公西韫神色不霁,语气微凛:“朕尚未有定论,皇贵妃便居于朕前臆断是非,难道便是教仪有成了吗?”
皇贵妃听他呵斥,顿时有些委屈,又不敢忤逆上意,遂垂首闷声道:“臣妾知错。”
公西韫心里气恼,转头望向跪在地上吞声忍泪的虞澜汐,想到方才的话说得重了,一时亦有些不忍,又看看病骨支离的皇后,满心不忿的皇贵妃,更添了一层心堵,郁郁难抒。心烦意冗间沉沉叹了口气:“唉,朕倒不是裁决国事朝政的君主,竟是主理内闱锱铢的啬夫。从未听过哪个皇帝当得如朕这般形容的,想来真是上辱先祖,下堕臣民了。依朕看,这后宫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虽不知帝王是无心之言还是有意问责,此言一出,殿中人等皆肃然而跪,直言罪过。
公西韫负手而立,缓缓扫过三人,目光落在虞澜汐身上,徐徐出声:“今日之事,究其根本,到底是你先闹了起来,如今降你为美人好好反省些时日,也不算委屈。澜汐,你纵不为自己想想,也该多顾念皇后,勿让她病中忧思,不得安养。”
话锋随后又转到皇贵妃身上,语重心长道:“容安,你升为皇贵妃的时日也并不算短,却迟迟不能靖安宫闱,总使得六宫人心躁动,惹是生非。即便如此,还心念着要统摄后宫之事。你这般浮躁的性子,却让朕如何能安心将凤印交到你的手中?若不能任居此位,不若效仿阴丽华之行,趁早让贤,还能落个美名。”
见皇贵妃羞得满面通红,愧悔无地,他的语气轻柔了些,带了几分安抚的意味:“想来你的心意总是好的,只是未免操之过急,行止失当。朕今日便不对你多加苛责,回宫后多加以反思,谨记以身作则,宽以待下。朕不希望往后在宫里再看到如今日之形。”
见二人都恭声应下,公西韫满意少许,又对皇后宽慰道:“皇后,今日之事便不在你过,倒让你无端受累了。回宫后好好歇息吧,莫再叫旁人添扰了。”
皇后眼圈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连忙垂下睫羽,低声谢了恩。公西韫一手握在她的手上,另一只手微微抬起,轻柔地拭过她的眼尾,声色柔和:“别再忧心了,一切有朕在。朕让你送你回去。”
却说这里是做了解劝和气美满了,那厢还有愁肠百结气恨难消。宋湘元回到了宜华宫后,一日间只冷着脸坐在炕上一言不发,由着雪信吩咐人拿了鸡蛋来,而后换着上手替她轻轻滚着。
篱落站在一侧,很是愤愤不平:“听闻晋贵人被降了位份,还落了皇上好一顿数落,偏就皇贵妃高枕无忧乐个自在,她挑起的火儿,烧到最后却是什么事没有,真真叫人气恼,皇上未免也太不公了些。”
未及宋湘宁说话,雪信便忙喝她一句:“说什么呢,还敢编排起主子来了。”
篱落嘟着嘴,犹还不满道:“我是替娘娘委屈嘛。好端端的干咱们什么事儿?倒累得娘娘生生捱了皇贵妃一掌。”
宋湘宁面色生冷,抿了抿唇:“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民间百姓尚且讲究此处,何况为诸事所系的皇上呢。皇上未必不知是皇贵妃嚣张太过才致使人心激愤,群起而攻之。可皇上自有皇上的考量,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只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轻轻一揭便也过了。日后见面还是和和美美的姐妹情深呢。”
篱落鼻间哼了一声,也明白了其中关窍:“说来不过是妃嫔间争风吃醋,相互看不对眼,这才闹了起来。如今各打四十大板,下次不闹也就罢了,何必要深究个姑长舅短呢。只是皇上也不念着些娘娘受的委屈,煞一煞皇贵妃的威风,只怕她日后不定要怎么无法无天呢。”
宋湘宁听此话无撞,登时撂了脸冷叱:“越说越没规矩了,嘴里没个把门,莫说到了外头少不了一顿板子,便是在宫里本宫也不能依你。”
“如此说来,皇贵妃是骄横无礼的悍妒之妇,朕更是政令不明的无道昏君了?”
帝王一袭赭黄暗花缎银狐镶边盘领锦袍缓步而进,金线绣的花纹在窗前雪光的映衬下隐隐生辉,颇有耀眼之姿。只是目前他的脸色并不如衣服一般好看,而是一片铁青,沉得要滴出墨来。
宋湘宁心下大骇,瞬时沉入了谷底。而篱落早已吓得丢了魂,跌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身子哆嗦得竟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公西韫冷冷地盯着她,一时未叫殿中众人平身。宋湘宁亦不敢起来,只能维持着屈身垂首的姿势,按下惊慌请罪道:“臣妾御下无方,让这婢子出言不逊,实是臣妾的罪过。”
说罢面上作怒,厉声斥责篱落,又要令人将其执付宫正司议罪。
公西韫皱眉,语气冷冽如冰:“何故如此生非,倒要交付宫正司去。”
宋湘宁谨声回道:“臣妾无才,只素昔闻唐贤臣魏徵有谏曰:‘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以怒而滥刑。’此为唐太宗所善。故妾愚见,君人者,恐不唯喜怒而论以刑赏,若皇上怒下决议,怕有畸重之难。因而交由宫正司议罪,可依律法之定公正裁度。且皇上给官员定罪时,也会下诏让有司处理,前朝尚且如此,后宫亦当循随此制。怎可让皇上因此破戒,岂不为妾等之罪过。”
公西韫心里正是不得过之时,偏逢这宫女又好巧不巧地撞了上来,遂更将一腔怒火酌又添了好些,故欲加狠责。而见玥昭容如此之说,虽是委婉之劝,却也句句在理。遂也不愿执事不放,厌然地摆了摆手,让人将这惹事的宫女带了下去。
宋湘宁微微松了口气,目示雪信,后者会意,悄然退了下去。
公西韫虚扶了她一把:“起来坐吧。”
宋湘宁上前给他解衣斟了茶,方才沿炕边敛袂侧身,徐徐坐下。
公西韫看到她脸上的红痕,蹙额问道:“你的脸是怎么了?”
宋湘宁垂眸,语声温婉:“原是臣妾进谏不当,皇贵妃娘娘教导了两分,臣妾便受了。其实娘娘心底厚爱臣妾,相较于虞美人和瑾修仪,臣妾这点薄惩着实不算什么。”
公西韫本是端着茶,闻言将玉盏重重搁下,很是不快:“嫔妃有过自有女官处置,况且直言上谏并不为过,便是朕在前朝也断没有这般论处。皇贵妃当真太不像话。如此不仅是折了你的颜面,她亦不可不谓是自降身份,不成体统。她也是高门大院教养出来的闺秀,如何能做出此等市井泼妇之举。”他眸中隐隐漾起肃寒,“如今宫里无人可压制她,朕是该让她沉下心来修养身性。”说着唤来李常德,“朕记得前阵安庆府上贡了一方锭松烟徽墨,连同案头那部《无量寿经》一起送给皇贵妃。让她平心静气抄上五十遍,送去春熙殿焚烧,为太皇太后与皇后祈福。再让内承运库将阗国进献的玉髓膏与象牙轮一并送来宜华宫,给昭容治伤。”
李常德连忙应承下来,依吩咐去办了。
宋湘宁欲要谢恩,公西韫却扬手止了住,他眉心尚未舒展,旋即又问:“适才你说的话中,朕听着怎么还有瑾修仪的事在里头?”
宋湘宁神色谦和,款款而言:“说来修仪是该委屈,原是看不过姐妹们之间怄气,有心劝解几句,谁料一时仓皇便动了胎气。好容易安定下来叫太医来看了,幸好并无大碍,只是上了些虚火。贵妃姐姐是有过生育的人,见此只道不打紧,未免兴师太过了。皇贵妃一听便恼了,说修仪拿乔作势,偏护虞美人,要记着修仪今日的错,等来日生下皇嗣再做处置呢。”
公西韫满心不悦,眉目间黑沉沉地压着一片阴翳:“荒谬!瑾修仪身怀龙裔,再如何仔细也不为过,岂有因此番缘由发难的。朕不苛责她便是了,她竟还要苛责旁人?真是成何体统。贵妃如今也不醒事了,明知皇贵妃不能容人,偏又扯出这些话来。”他说着叹气,烦懑不已:“昔日朕封令氏为皇贵妃,本意是让她御摄六宫,为后妃之表率。她不能以德服人倒也罢了,谁知愈发生出这些事来。要不是……也罢也罢,不提了,横竖都不是让朕省心的主。”
宋湘宁抚着才上了药的脸颊,隐隐有些麻意,却不再生痛。闻言却也不慌,反而慢悠悠地又添了把火候:“要说这贵妃姐姐素来是个水晶玻璃人儿,按理来说不会如璇妃姐姐那般心直口快,今儿个猛地撂出此话,臣妾也是惊了一惊呢。想来智者千虑尚有一失,全当姐姐是素日摄理宫务累着了吧,才一时糊涂些。”
公西韫抿了口茶,心绪安定些许,不经意道:“既如此,往后你便多帮衬些。贵妃分身不济,未免叫宫人逞纵了,也叫她少操些心,毕竟还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儿。等新年一过,赛罕公主便要进宫,届时一应宫宴安排等便交由你来裁处。”
宋湘宁见他不在意,也不知是未留心,还是不愿深察。兼又历了今日种种事端,本就不大痛快,一时也使了性子嗔道:“好嘛,原来皇上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了,可真是臣妾等的福气。昨儿才添了个妹妹,不多时又要迎个姐姐来了,真真可喜可贺。”
公西韫放下茶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玥儿这是吃醋了?”
宋湘宁轻哼一声,别过脸去:“臣妾哪敢吃醋呀,不过是感时伤事罢了。从来只见新人笑,哪曾闻得旧人哭。都说人走茶凉,臣妾还没走茶便凉了;凉就凉吧,还有些凉茶,偏到了玥儿这里只剩下一坛子醋了。”
公西韫鲜少见她这般爱娇,不觉拊掌而笑,有意诙谐:“还好是一坛子,尚且能抵得过。要是一翁一缸,那便成了醋海了,到时候朕可招架不住。”
宋湘宁绞着帕子,咬牙瞪了他一眼,气鼓鼓道:“皇上惯会取笑臣妾。就这样还日日嫌弃臣妾磨牙呢。”
公西韫挑了挑眉,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融融欣愉:“朕可从未嫌弃过。倒是磨牙好,有什么当即便说出来了,却比那些七绕八绕藏着掖着让朕猜心思的好。朕整日同前朝的那些大臣们争得心憔力悴,可不想到了后宫还要做这些累人的名堂。”
宋湘宁不买他的账,抬起一双剪水秋瞳,盈盈睇着他,不依不饶道:“啊,这才是皇上的实话了,原来早多嫌着宫里的姐妹们了。话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宴席。既如此,还是趁早散了得好,也叫万岁爷您耳畔少些莺莺燕燕聒噪来聒噪去的,扰了您的清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