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三日。
晨曦微露时,朱雀大街已被入宫贺寿的车马挤得水泄不通。
李值云一身藕荷色宫装,裙摆绣着细碎的银线梅花,随着脚步轻晃,宛如落了一地星光。
她牵着头梳螺髻的小豌豆,身后的沈悦和刘晃捧着锦盒,恭谨的候在宫门之外。
稍时,宫城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百官按品级鱼贯而入。
白玉阶前,太监们捧着拂尘肃立两侧,檐角的铜铃在寒风中轻响,敲碎了清晨的寂静。
李值云随着人群走到大殿外的丹墀下,刚停下脚步,后颈忽然一凉,像是被羽毛轻轻扫过。
她猛地回头,却见徐益正在身后。他伸出的指尖,还停留在半空之中。对视之间,一双明眸已经弯成了月牙:“李司台反应这么大,当真是战战兢兢的,看样子昨夜被吓哭了。”
他今日穿了件石青色圆领袍,腰间系着鎏金带钩,墨发用玉冠束起,比往日多了几分神气。
“哪个吓哭了?一派胡言……”李值云拍掉他的手,急声分辨,脸颊却闪过一抹飞霞。
徐益凑近一步,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你夹在卷宗里的那张纸条,分明写着‘救命’二字,还说没有吓哭?”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混着一抹逗弄和宠溺。
李值云叹了口气,拉长了声音叹道:“看徐少卿这副模样,看来这对你来说,并不是个难题。”
徐益挑了挑眉,唇角勾起一抹坏笑:“先别说难不难,我只问你,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打算怎么谢我?”
李值云眼珠一转,忽然福身行礼,声音娇俏:“公子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来生做牛做马……”
话未说完,徐益已连忙摆手,脸上的坏笑瞬间消失:“别别别,我可受不起这个。你要是真过意不去,不如……”他忽然压低声音,“等寿宴结束,陪我去西市的‘醉仙楼’喝一杯?听说那里新到了一批波斯的葡萄酒,味道极醇。”
李值云望着他眼中闪烁的期待,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刚要开口,殿内忽然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吉时到——百官入殿!”
徐益朝她挤了挤眼,转身汇入了前方的官员队伍。
李值云淡淡一笑,亦牵稳了小豌豆,随着队伍踏入大殿。
入席之际,目光不经意扫过前头的右侧偏席,忽然顿住——那里坐着一位身着暗紫色常服的中年男子,鬓角已微霜。他的憔悴,失意,以及孤零之貌,与其他宗室子弟的簇拥形成鲜明对比。李值云心头一震:“这位是……?”
沈悦立马拉了拉李值云的衣袖,用口型示意:“嘘!那是庐陵王,今次特意回京,与圣人贺寿的。”
李值云这才想起,伴随着公主大婚消息的,还有一则传闻,说圣人有意复立李氏子弟。
此时,庐陵王正低低的端着酒杯,目光收敛的地望着殿中央的舞姬,仿佛对周遭的窃窃私语毫不在意。唯有当乐声奏到《秦王破阵乐》时,他的指尖才微微收紧,指节泛白——那是太宗皇帝时期的军乐,曾是李唐盛世的象征。
她正出神,忽然瞥见徐益从前方回头,朝她使了个眼色,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庐陵王的方向。
李值云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坐到了席间,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袖口——这场寿宴,或许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殿内乐声渐歇,随着一声响亮的——圣人至!百官整齐起身。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圣人缓缓从屏风后走出,在龙椅上落座。
她咳疾已愈,面色红润,目光扫过殿内百官,目光如炬,不怒自威。
“今日,乃朕之寿辰,众卿不必多礼,且入座吧。”
百官齐齐躬身行礼:“谢圣人!”待众人坐定,圣人目光转向右侧偏席,忽然开口:“庐陵王远道回京,一路辛苦。”
庐陵王闻言,连忙起身离席,躬身行礼:“儿臣李献,恭祝圣人圣体安康,万寿无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保持着恭敬。圣人微微颔首,语气颇为柔和:“近来在房州可还习惯?”
李显垂首道:“托圣人洪福,一切安好。”
殿内安静的落针可闻,百官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对母子身上。
李值云的心也莫名其妙的提到了嗓子眼,仿佛下一刻就要有事发生似的,替这个素未谋面的庐陵王捏了把汗。
她偷偷看向徐益,却见他正襟危坐,目光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幕。
圣人点了点头,睃巡着全场笑道:“今日是大喜之日,难得齐聚一堂。咱们只谈闲事,不谈正事。传旨,开宴!”
乐声再次响起,舞姬们鱼贯而入,殿内的气氛重新变得喜庆起来。
令月公主刚因赐婚之事,与圣人闹得不可开交。今日过寿,母女俩倒是不计前嫌,很快又挨到了一处。
一开口,便是撒娇般的抱怨,“阿娘何时传了三哥回来?儿臣竟然不知!若是知道,必得出城相迎啊!”
圣人看了一眼公主,品出了她的不满之色,只是说道:“你兄妹二人,确实也多年未见了。”
令月公主扬声一笑,发髻上的步摇也跟着乱颤,“是呀,多年不见,三哥你……”她突然端起酒杯,踱到了庐陵王桌前,“三哥你怎么老成这样了呢?连鬓角的头发,都白了许多。是不是,身子不适?”
公主一开口,向来是居心毕露。她之所以强调他身子不适,原因不外是因为——自古定例,皇位继承者的首要条件,是身体康健。
庐陵王闻言,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缓缓开口,客套的说道:“劳皇妹挂心,三哥不过是常年在外,奔波劳碌,故而显得老些罢了。至于身子,承蒙圣人庇佑,尚算康健。”
令月公主冷冷一笑,这又端着酒杯,莲步姗姗的回到了她的位置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圣人与宗室及百官聊过了一阵闲篇,令月公主又开口了。
她不呼圣人,仍是女儿家家般呼喊阿娘,“阿娘,坐着也是坐着,今日的寿礼这么多,听说四海八荒的宝贝都给您搜罗来了,不妨,这就拆开看看?”
圣人摆手,公主却不依不饶,掩唇轻笑:“拆嘛拆嘛,阿娘何必如此小气,是担心大伙儿眼红了不成?”
在附和的哄笑声中,圣人终于点头同意。
然后,李值云就睁大了眼睛,看着令月公主装模作样的拆开了几份,而后,从后殿的礼物山中,特意抱出了一只裹着红绸布的紫檀礼盒。
“这个是三哥的,快看看三哥准备了什么?也好让我们学学,如何才能讨得圣人欢心。”
她话音刚落,殿内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不少宗室子弟们纷纷起哄,目光灼灼地盯着庐陵王送上的礼盒。
庐陵王只是坐在那里,稍显局促。
他此次回京仓促,流放的日子又捉襟见肘,所以这寿礼也相对粗陋。一时间,自觉惭愧,哪里经得起这般公然审视?
可令月公主步步紧逼,圣人又在一旁冷眼旁观,他若是执意不肯,反倒说不过去。无奈之下,只好随之任之了。
解开红绸,打开礼盒,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等待答案揭晓的那一刻。
可是,盒中之物平平无奇,甚至说是古怪,竟是一只很像鸡的铜鸟……?
待看清了这物什么,刹时间,殿内一片哗然。
这一只通体暗黄,好似饱受风吹雨打的的铜鸟鸟嘴上,还扎着一只死老鼠!
死老鼠口中吐血,模样狰狞可怖。更要命的是,铜鸟的底座上,赫然刻着“灵台监制”四个小字!
“这……这是灵台丢失的镇台之宝!”有官员失声惊呼,“铜鸟乃灵台观测风向的法器,怎会出现在庐陵王的寿礼中?!”
令月公主故作惊讶地后退一步,指着锦盒中的铜鸟,尖声叫道:“三哥!你……你这是何意?圣人属鼠,你却用死老鼠玷污圣物,难道是在诅咒圣人吗?你这是大不敬之罪啊!”
庐陵王彻底懵了,他连连摆手,声音颤抖:“不……不是我!这不是我的寿礼!”他慌张的看向周围,“是谁?是谁!是哪个把本王的寿礼换了!
旋即,他突然回过头来,目光死死地盯着令月公主,“是你!一定是你动了手脚!”
令月公主却委屈地看向圣人,泫然欲泣:“阿娘!您看三哥,他自己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反倒诬陷儿臣!儿臣冤枉啊!”
殿内死寂沉沉,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一言不发,偷偷的观察着圣人的表情。
圣人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庐陵王,眼神中充满了失望与愤怒。
李值云的心也沉到了谷底,她下意识地看向徐益,却见他眉头紧锁,目光在令月公主和庐陵王之间来回逡巡,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这场寿宴,果然如她所料,成了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而庐陵王,不过是这场阴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突然,徐益走上前去,恭恭敬敬的施了个礼。
他笑看了一眼令月公主,又把目光转向圣人:“禀告圣人,这也是巧了。大理寺,刚刚受理了灵台相风铜鸟失窃案。这只铜鸟,恐怕就是丢失的那一只。又刚好在同一时间,受理了一桩杀人案。男尸是在龙首渠中发现的,发现之时,惨遭腰斩,一分为二。时下,正躺在大理寺的冰库之中。”
圣人抬眼:“哦?接着说来。”
“喏。”徐益又施一礼,扬起声调说道:“昨夜受理此案之际,臣发现尸体的脚腕,佩戴着一条红绳。有人认出,是福兴楼的平安绳,这便拿了福兴楼老板来审。此人说,有一帮民间杂耍艺人,总是隔三差五的购买平安绳。于是,臣就根据这条线索,寻到了死者的身份。死者名叫赵小四,会爬杆技,是个爬杆人。所以,臣以为,这两桩案子,可以并案处理。”
他提高了嗓音,清朗如钟:“赵小四乃爬杆艺人,擅长攀高,而灵台的相风铜鸟安置于灵台最高处的观星台上,寻常人难以触及——唯有赵小四这般身手,方能悄无声息盗走铜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令月公主微微发红的脸,继续道:“至于为何铜鸟会出现在庐陵王的寿礼中,臣推测,是有人买通赵小四盗走铜鸟,又设计将其栽赃给庐陵王。而赵小四,便是这桩阴谋的‘弃子’——他完成任务后,被灭口抛尸龙首渠,以绝后患。”
殿内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令月公主咬着牙齿,满脸愤恨,花容失色,却强作镇定:“徐少卿,你的证据呢?仅凭一个爬杆人和一条红绳,就要草下决断。”
下首的小豌豆听到这话,几乎快被公主蠢哭了。她无奈的挠了挠头,心中暗道:“傻公主,这么短的时间内,徐少卿未必找得到实打实的证据。你这么说,不就是把嫌疑往自己身上引吗?你还不如说,徐少卿此话,颇有几番道理,兴许是庐陵王在幕后指使,再杀人灭口。”
公主叫嚣着证据何在,徐益却不看她,只是带着几分意味难明的微笑看向圣人:“陛下,至于证据,臣确实有。只是今时,乃是您的寿辰,不妨……”
圣人牵起唇角,明白了徐益的意思后,便付之一笑。
她抬起手,高高举杯,“罢了罢了,庐陵王昨夜才到京中,一路随从不过一十有二。朕相信,他不会傻到此等地步,在自己的寿礼中,放置这样的不祥之物。”
圣人话音刚落,殿内紧绷的气氛骤然松弛。
令月公主敛着一头冷汗,却再不敢多言——圣人既已定下基调,她若再纠缠,反倒更讨嫌疑。
徐益退下了,与众人一起举杯,齐声道:“祝圣人万寿无疆!”
乐声再次响起,舞姬们旋身而舞,众人惊魂未定的一颗心,也渐渐安宁,仿佛方才的风波只是一场错觉。唯有令月公主坐在席间,愤懑于胸,指尖把掌心掐得泛红——她精心策划的局,竟被徐益轻描淡写地破了。
而李值云望着徐益挺拔的背影,正唇角带笑。原来,他看似随性,实则早有准备。
冷不丁的,徐益转过头来,两束目光当即碰到了一起。
徐益弯起唇角,对她眨了眨眼——那眼神里,有得意,有邀功,还有几分藏不住的欢喜。
更仿佛再说,你欠我的这顿酒,可是跑不脱了。
而庐陵王,也朝徐益投来感激的一瞥。这场风波,虽然暂时消停,可权力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