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日影西斜,渐渐下落。
沈镜夷从宫中出来,回到提刑司的时候,天色都已暗淡。
他坐在马车中,头靠着车壁,一路都在想官家说的话。
马车停下的时候,他从车中撩袍而下,正要进提刑司时,眸光扫到门前石塑后似是有人。
他转身去看,只见一女子背影,裙摆在寒风中微微飘扬,渐行渐远。
沈镜夷这才迈步走进提刑司,直往自己的住处而去。
此时的屋内,苏赢月正把从司天监带回来的证物分门别类,试图从那些反复的星图、狂乱的批注、以及一些零散的单方中,再梳理出些许遗漏的线索。
张悬黎虽有心想帮,但耐不住性子,时不时对刘望那鬼画符的狂乱字迹发出一声低啧。
“这是做什么?”沈镜夷推门进来。
苏赢月回头,清丽的面庞略显苍白,“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所以想再看看。”
沈镜夷未置可否,看了她一眼,只道:“切勿太过劳累。”
苏赢月点点头。
“我要去见刘望,你要同去吗?”沈镜夷问。
苏赢月点点头,放下手中的星图,起身走到他面前。
张悬黎见状,亦立刻紧随其后。
提刑司的监房里,刘望背对着栅栏而坐,背部隆起,腰部却挺直,仍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倨傲。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来,面色灰败,但眼神依旧灼亮,燃烧着病态的火焰。
看到沈镜夷,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讥诮的弧度,彷佛依然是那个可以夺人性命、戏弄百姓的执棋者。
沈镜夷立于栅栏外,身形挺拔,面色沉静,他并未开口,只静静看着刘望。
刘望见沈镜夷不语,脸上又露出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笑容,目光从沈镜夷身上移到苏赢月,又扫回沈镜夷,嘴角咧开:“二位是来看我在这方寸之地,如何神智崩溃的吗?”
不等他们回应,他自顾自笑起来,“可惜啊,让你们失望了。”
他猛地眼睛一睁,双眸中闪着笃定和狂妄,笑意更浓,甚至带上了几分怜悯,“这提刑司的监房是困不住我的,很快、很快就有人来救我出去。待我出去,呵呵……”
刘望笑了两声,彷佛胜券在握,“待我出去,我必杀你沈镜夷,绝不再如这般手软!哈哈哈……”
他嘶哑的笑声回荡在监牢中,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
苏赢月心中凛然,他这番话,看着不像是单纯的虚张声势和精神失常的呓语,莫非真如她所想的那般,他背后还有人!
“是吗?那本官拭目以待,你是如何走出提刑司的监房的。”沈镜夷声音平稳无波,“只是不知,你口中救你的人,是能破开这铜墙铁壁,还是能敌得过法网恢恢?”
他稍停顿片刻,又道:“自作孽、不可活!”
刘望脸上肌肉抽搐一下,似乎被自作孽三个字刺激到,冷哼道:“哼!你们什么都不知道!等着看吧!”
苏赢月心中有一疑惑,见沈镜夷不语,于是开口道:“刘望,聘礼中的谶言纸条和借宫女之手送我《玉匣记》的是不是你?你为何要那么做?”
刘望嘴角的讥诮冻住,看向她,声音嘶哑道:“既然你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我自始至终针对的只有沈镜夷一人,设计你和她婚祭后,我于心不忍,于是提醒与你,奈何你视而不见,偏要嫁与他,那我就只能成全你和他一同死了。”
“于心不忍?”苏赢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要是于心不忍,从开始就不会设计婚祭这事。你要是于心不忍,就不会犯下那么多命案,甚至煽动百姓,祸乱汴京。”
她的语气自始至终都都很平静,“你是于心不忍吗?你只是自以为了解人性,认为人人都贪生怕死,我亦如此!提醒我也为看戏罢了!”
刘望似被说中了,却没有她预想中歇斯底里的反驳,反而怔住了。
“刘望,你想知道真相吗?”沈镜夷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字字珠玑,穿透监房的死寂,“你观星测象,自以为洞悉天命,自命不凡,可知你毕生执念的,自始至终,都是一场虚妄、一场误会。”
刘望再次怔住。
沈镜夷不容他喘息,语气依旧平静,可说出的话却足以摧毁刘望,“本官方才宫中回来,已从官家那查证清楚,你科考那一年,官家初登大宝,为示恩科,欲将一甲名额由三人增至五人,后因百官谏言无奈取消。”
刘望的身体猛然绷直。
沈镜夷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愈发锐利,如同箭簇,直刺靶心:“而你,恰是那第五名。你的试卷,原被考官列为二甲名头。”
“你所耿耿于怀的不公,官家换你状元的真相,就是如此!”
刘望那双燃着执念之火的眸子,光芒急剧退散,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
沈镜夷的语气中带上一丝近乎残忍的怜悯,“你所信奉的天命,从未垂青于你,也从未薄待于你。一切,只是帝王之术,君臣博弈罢了!”
“而你。”沈镜夷眼光一寒,给予他最后致命一击,“却为此虚妄之名,枉生邪念,戕害无辜。并为一己私欲和不甘,寻了个天道不公的借口。”
“不!不可能!”刘望终于开了口,嘶哑破碎又挣扎,“你胡说,我不信!定是你,记恨我!骗我!谎言!”
沈镜夷不再言语,只静静看着刘望崩溃的吼叫。
苏赢月亦漠然看着,只觉满目悲凉,为牵涉这场案件中所有的人!
刘望已停下嘶吼,粗重的喘着气,并从喉咙深处溢出绝望的呜咽。
苏赢月看向沈镜夷,两人对视一眼,欲离开。
就在这时,刘望的喘息声猛地一窒!他身体颤抖的动作忽然变得僵硬又怪异,不是情绪激动的颤抖,而是生理上的剧烈抽搐。
他双手猛地抬起,扼住自己的脖子,双眼暴突,脸上迅速弥漫开一种不正常的青紫色!
“呃!”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响,眼睛中更是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