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挚看到阿绾拿着辟秽丹化水之后就去了木料仓库,心里立时就明白了她的想法。
先前在义庄火场中,他在积水的灰烬中就看到了那点幽异绿光——正是樊云特制辟秽丹所含的矿物,遇火后会残留此象。
此丹有一特性:若与特供之物“鲛油”相混,回呈现盈盈绿光。
鲛油只在骊山大墓中使用,旁人甚至都不可能有这样的东西。若此刻这木料仓的焦痕积水中也现出类似异象……
那便意味着,这场看似意外的大火,恐怕与义庄之火一样,是被人精心策划的。
这不是天灾,甚至不是寻常纵火,而是烧了义庄的那个人将木仓也烧了。
思忖间,阿绾蹲下身子,看着那一片焦黑狼藉的积水。
她将陶碗中浑浊的药液缓缓倾倒在脚边一洼浑浊的积水里,暗黄的药水与灰黑的雨水渐渐交融。
接着,她伸手接过蒙挚递来的火把,凑近那洼水面。
火把的光在她手中缓缓移动,从左至右,复又回转,照亮了水面每一寸漂浮的灰烬与涟漪。
四周其他的火把已移远了些,唯留这一簇炽光,成为这片雨夜废墟中唯一跳动的焦点。
光芒不仅映亮了水面,更将阿绾的侧脸勾勒得清晰无比:湿漉漉的鬓发贴着她白皙的颊边,长睫低垂,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专注的阴影;鼻尖还沾着一点不知何时蹭上的黑灰,唇却紧抿成一条认真的直线。
那张平日总带着灵动或狡黠神情的小脸,此刻被一种全神贯注的肃穆笼罩,竟透出几分超越年龄的沉静。
蒙挚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原本警惕环顾四周的目光,不知不觉便被她全部吸去了注意力。
他看着她被火光镀上暖色的柔和轮廓,看着她眼中映出的那簇小小火焰随水面微光一起跃动,看着她因为屏息凝神而微微颤动的睫毛……以至于都没有听到阿绾喊他的声音。
“将军,你挪一挪,别踩水里啊。”阿绾的火把又照向了身侧,蒙挚的靴子刚好就踩在了水中。
猛然回过神的蒙挚缓慢倒退了半步,却也听到阿绾的声音:“果然啊。”
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在那火光映照的水面之下,被药液浸染的区域,似乎有极其微弱、却与周围截然不同的荧光,随着水波荡漾,一闪而逝!
正想说话,有甲士快步来报:“启禀将军,大火已全数扑灭!万幸库中主要木料堆放区未受波及,只是……只是紧邻仓库的管事休息区烧得厉害,就剩下骨架了。”
严闾转头瞥了一眼仍蹲在积水边、神情专注的蒙挚与阿绾,扬声问道:“那边,可还要过去查看?”
“自然要看的。”阿绾应声,试图起身,不料蹲得久了,双腿一麻,身形不由自主地晃了晃,眼看就要向后跌坐在泥泞了里。
蒙挚反应极快,几乎在她摇晃的瞬间便已伸臂,一把稳稳托住了她的肘弯,这两人的姿势极为暧昧,看得严闾都有些“非礼勿视”的不自在。
所以,他连话都没说,径直就往缓坡上走去。他的随行甲士们自然是亦步亦趋,也都没说话。
阿绾借着蒙挚的力道站稳,只觉得被他握住的手臂处一阵微烫,脸颊也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
她垂下眼眸,甚至都不敢看蒙挚一眼,声音极小地说道:“多……多谢将军扶我。”
“无妨。”蒙挚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坦然,听不出什么波澜。
他松开了手,仿佛刚才只是扶起任何一位同僚那般自然。
“走吧。”
说罢,他已迈开步伐,跟上了严闾。
阿绾则是扯了扯自己的裙摆,举着火把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脸颊上那抹未曾完全褪去的红晕,在渐行渐远的火把余光中,悄然隐入了夜色。
来到缓坡顶上那处管事的休憩之所,眼前景象顿时让众人明白,为何雷火会精准地找上这里。
为了时刻监看下方堆场的木料,这处休息区被建在了缓坡的最高处。
更特别的是,为防虫蛇鼠蚁,屋舍的地基以十余根粗壮木柱高高架起,使整个屋子悬空于坡顶,远远望去,如同一个巨大的、离地数尺的鸟巢。
屋顶仅覆以一层厚实的防水草席,四面并无墙壁围合,只以疏落的木栏象征性地圈出一方空间,视野倒是极佳,可将整个木料仓与部分营区尽收眼底,但也因此全然暴露在风雨雷电之下。
几名面色苍白、惊魂未定的木仓守卒,在严闾的厉声询问下,断断续续讲述了起火经过:
因始皇严令搜查,所有人皆出列待检。后来骤雨突至,电闪雷鸣。众人见都是相熟的同袍,便想先避过这阵急雨再说,于是纷纷退入了下方有顶棚的木料仓檐下暂避。唯独管事九石,念叨着要去取蓑衣,方便巡查木仓,坚持要上去取。
“他刚抓着木梯爬到一半……忽然,就那么一下子!”一名守卒声音发颤,手指向那已烧得焦黑的木架,“一道亮得吓人的白光,贴着地皮就劈过来了!不是从天上来,倒像是从山里头炸出来的!正正打在休息区的木柱顶上!”
“紧接着就是一声能把魂震碎的炸雷!”另一人接口,眼中犹有余悸,“然后……然后九石管事整个人就……就烧起来了!像是从里往外烧,那火‘轰’地一下就裹满了全身!”
据他们的描述,九石的反应不算慢,被雷击后从木梯上跌落,还在泥地里翻滚试图压灭火焰。
但那火竟似沾了油,越滚越旺。
可能是他记得坡下有水,所以连滚带爬地朝着河沟方向狂奔而去……一切发生得太过骇人突兀,众人被眼前的惨象所慑,竟眼睁睁看着他化作一团火球滚下山坡,坠入沟中,未能及时阻拦。
此刻,木仓周围的兵卒们已然聚拢,望着那焦黑断裂的木架和空气中残留的刺鼻气味,脸上混杂着恐惧与茫然,窃窃私语声再也压抑不住:
“又是雷劈……连着多少起了?”
“田溪校尉,还有之前的……如今九石管事也……”
“莫非……真是触怒了上天?或是这骊山地底,埋着什么不祥之物?”
“余方士之前不是说了么,这是挖到了龙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