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得知木仓失火的事情,已经是次日清晨。
大帐外晨雾湿重,但太阳已经隐约出现,地面上泛着昨日落下雨水的水光。
蒙挚、严闾和阿绾跪在大帐里。
始皇正在用早膳,不是楚阿爷准备的鸡蛋醪糟,而是随行庖厨熬的一碗黍粥。
他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吃得不快,像是粥有些烫。
大帐里很安静,只有匙碰碗边的轻响。
蒙挚他们三人低着头,一动不动。
严闾已经禀告完昨夜的事,并且说得很详细——火怎么起的,九石如何烧成火人,众人怎么救的火。他还呈上了木料账册,说只烧了一块百年檀木。当然,他也挑拣着说了那些在兵营中流传的私语。
但始皇没让赵高去接账册,眼睛还看着粥碗,手中的铜勺轻轻触碰到陶碗的边缘,一下一下。
时间一点点过去。
阿绾跪得膝盖发麻,肚子饿得发慌——昨天吃的东西全吐了,然后也没吃什么东西,夜里又折腾一场……忽然,她肚子里传来一阵响亮的“咕噜”声,在安静的大帐中格外清楚。
蒙挚的肩膀顿了一下。
严闾立刻皱起眉。
始皇倒是放下了铜匙,抬起眼,目光落在阿绾身上。
“这事,”他问,声音平和,“你怎么想?”
阿绾猛地抬头,脸都白了。
她以为自己是跟着蒙挚跪在这里,等陛下问完话就能回去换衣服吃饭了,完全没想到会问到她。
她张开嘴,又闭上嘴,说些什么好呢?
“这应该是第十二个遭雷击而死的人了。”始皇的声音从她头顶落下,“所以,这事归你查。”
“哦,是……”阿绾赶紧应声。
“就发生在你眼皮底下死的人,你半点想法都没有?”始皇的声音低沉,有了那么一点不愉悦的意味。
阿绾吓得脊背发凉,几乎把额头抵在湿冷的地上:“眼下……确实还没理出头绪。”
“荆阿绾。”始皇站了起来,走到她的面前,极为精致的玄色衣摆上的芍药花纹都很是清晰地展现在她眼前,“这事,你得给朕一个交代。不然,朕留你在身边,是作甚用的?”
“哎……”阿绾没忍住,叹出了声。
她早知道会是这样的——当初让她查案时,说好了查不出也无妨,查出来有赏。可在这位陛下跟前,说过的话,何时真作数过?
阿母姜嬿和义父荆元岑总是说女人心海底针,阿绾如今觉得,始皇的心思比海底还深,比针尖还利。
“所以?”始皇竟用脚尖轻轻拨了拨她松散的发髻,那支插着的毛笔应声滚落。
阿绾吓得抱住脑袋,带着哭腔急急道:“在想、在想了!总得容小人些时日吧?再说了,小人现在无职无衔,查起来名不正言不顺……陛下若把那面小金牌再赐给小人,办起事来也方便呀。”
“拿去。”始皇竟真从怀里掏出那枚金灿灿的小金牌,“当”一声丢在她的头顶。
阿绾被砸得一缩脖子,疼得龇牙,手却飞快攥住了那枚犹带始皇体温的小金牌。
她揉着脑袋,终于敢抬起头来,还信誓旦旦地说道:“小人……定要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哼,这可是你说的。”始皇鼻孔出气,瞥了她一眼,才摆摆手又说道:“都出去吧。”
“喏。”严闾自然是极为听话,立刻抱拳躬身行礼,然后站起来转身大步跨出了营帐。
阿绾爬起来时却有些踉跄——昨日淋透的衣裙沉甸甸贴在身上,浸透泥水的裙摆更是缠着脚踝,迈步都吃力。她刚晃了一下,一只温热有力的手便稳稳攥住了她的衣袖。
蒙挚一直跪在她的身旁,此时也没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将她带起、扶正,待她站稳,才松开手。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退出了那片令人屏息的威压。
帐外晨光清冷,空气里还凝着夜雨的潮气,但有了一丝暖意。
蒙挚正要开口,阿绾却已抢先摆了摆手,语速极快:“将军,容我先去换身干衣裳、找口吃的。否则我怕我也要像樊云他们那样,晕过去了。”
她的脸色确实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唯有那双眼睛还撑着一点光亮。
蒙挚看着她这副狼狈又强撑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终究咽了回去,只扯了扯嘴角,略微点了下头。
阿绾立刻拎起沾满泥浆的裙角,转身便朝寺人们居住的营帐小跑而去,脚步还有些虚浮。
蒙挚立在原地,目送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营帐之间,这才收回视线,也转身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一夜奔忙,铠甲内的衣衫早已被汗与雨水浸透,贴在身上又冷又重。
腹中同样是空空如也,是应当换换衣服,寻些吃食的。
直到晌午,始皇的大帐依旧安静,帐帘低垂。
赵高悄声传话出来,说陛下正在小憩。
李斯、蒙毅等重臣前来谒见,也未能得召。
严闾与蒙挚只得在外间,向诸位大臣详述了昨夜木仓失火的始末。
待李斯与蒙毅提出要亲自前往火场勘查时,帐内才传来动静——始皇命赵高唤他们入内议事。
此时的帐外,却已是另一番天地。
昨夜的疾风骤雨恍如隔世,此刻竟是难得的春日盛阳。
日头升到中天,洒下近乎夏日的炽烈光芒,晒得人脊背发暖。
营地里,不少兵士干脆脱去了厚重的外袍或内衬,只着轻便的短褐。
一些不当值的甲士,将潮湿的被褥衣物搭在营帐间的绳索或干脆摊在干净的草地上曝晒,深绿浅褐的营区点缀起一片片温暖的色彩。
空气里弥漫着阳光蒸腾草木与水汽的清新味道,连日来的阴郁紧绷,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好天气稍稍驱散了些。
阿绾早已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浅褐色曲裾,头发也重新梳理绾好,整个人总算从昨夜的泥泞狼狈中挣脱出来,恢复了些许精神。
她正琢磨着自己那堆脏污不堪的衣裙该如何清洗,寺人管事洪文却已眼疾手快地抱起那堆衣物,转手交给了旁边候着的几名婢女。
洪文将阿绾拉到一旁背人的帐角,四下瞄了瞄,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的小姑奶奶,陛下既把差事交到你手里,就紧着些办吧。我方才在里头伺候,可听见了不少……我可跟你说,外面也有不少不大中听的风言风语呢。”
看来,先前严闾向始皇禀报时,洪文果然就在近旁。
阿绾闻言,眉头微挑,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你又听见外面说什么了?快跟我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