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一行人从义庄出来的时候,也是个个面如土色,每个人身上都似乎沾了些黑灰色的东西。
此刻,谁也看不清楚这位帝王的真实表情。
因为他用了一幅墨黑方巾严实掩住口鼻,宽大的袍袖又向上拉起,甚至都覆到了前额,只露出一双晦暗难明的眼睛。
阿绾用袖口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涕泪,跪坐在泥地里抬头望去,忽然发现:
晨光中,始皇那身玄色十二章纹礼服格外醒目——日、月、星辰的绣纹在衣袂拂动间流转着暗金光泽,山、龙、花虫的图样自襟口蔓延至袍裾,衬得本就高大的身形更显威仪迫人。
可那股自义庄带出的、混杂着焦尸与腐朽的气息,却如影随形地缠绕在华贵的衣香间。
死亡的味道丝丝缕缕渗入十二章纹的辉煌里,令这身象征天下至尊的礼服,在春阳下也透出森然寒意。
阿绾盯着始皇那身华贵异常的十二章纹礼服,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不过是去趟义庄,穿得这般隆重作甚?
一低头,看见自己新换的深褐色曲裾前襟水渍未干,裙摆又糊满了黄黑相间的泥污,心头顿时一紧——这下陛下怕是要动怒了。
这念头刚闪过,始皇含怒的声音已劈头砸了下来:
“荆阿绾,这可是新衣?转眼就糟践成这般模样?”
阿绾只觉得眼前发黑,一颗心直往下坠,慌忙匍匐在地,连呼吸都屏住了。
蒙挚不动声色地往她身前挪了半步,玄铁战靴恰好挡住她糊满泥污的裙摆。
可这点遮掩在帝王盛怒面前,实在微不足道。
那袭华贵的玄色礼服已停在眼前。
阿绾伏在地上,能看见十二章纹的袍角微微拂动,带着义庄里沾染的寒意。
“罪该万死。”始皇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极冷。
“别啊!陛下开恩啊!”阿绾急得抬起头,脸上又是泪又是泥,“这衣裳…这衣裳小人愿照价买下!定会浆洗得干干净净……”
始皇的那声冷哼里透着不屑:“用朕赏你的钱袋来赔?”
他扯下了覆在脸上的黑面巾,丢给了躬身站在一旁的赵高,又抖了抖袍袖上似有若无的灰尘。
阿绾岂能听不出话里的不悦,苦着脸说道:“那个……小人……着实也没有钱嘛。”
“那便去查这件事情!”始皇话锋骤转,“若你能查明这雷击的蹊跷,朕赏你百金。”
这话惊得紧随其后的余方士与正在拿着始皇面巾的赵高皆是一怔。
余方士忍不住趋前半步,低声说道:“陛下明鉴,天象示警自古有之,未必……”
“若并非天灾呢?”始皇截断他的话,“封土堆上为何突现火堆?五名屯长怎会齐齐聚于无字碑前?”他每问一句,语气便沉一分,“你的高徒为何偏要选在那棵老枣树下观星?三个刑徒又怎会深夜一同起身如厕?”
他垂眸看向跪地的阿绾,最后几个字说得又缓又重:“你觉得——当真毫无问题?”
余方士顿时语塞,先前那股仙风道骨的气度竟然萎靡下去,终究在帝王的威势前垂下了头。
阿绾更是噤若寒蝉,恨不得当场刨个地缝钻进去。可话已说到这个地步,她若不接,局面反倒更难收拾。
“小人……”她刚怯生生开口,小腿便被蒙挚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
阿绾一个激灵,慌忙理了理皱巴巴的裙摆,仰起脸说道:“陛下,小人只问一句——若是查来查去,最终并无疑处呢?”
“那岂不是更好?”始皇看着她,眼中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期许,“证明只是天灾,不过是上天给朕的些许警示罢了。”
随即,他忽然抬眼望向骊山苍茫的轮廓,声音里混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缥缈,“阿绾,此处是朕的长眠之所。你说这天雷……究竟是警示,还是启示?朕是否真能……”
他顿了顿,忽然纵声长笑,笑声在空旷的山野间荡开,惊起林间寒鸦:
“哈哈哈哈……长生不老,永掌这万里江山?”
始皇的话音刚落,在场众人已齐刷刷伏跪于地,山呼之声如潮涌起:
“陛下千秋万世——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在骊山群峦间撞出沉闷回响,惊得远处寒鸦扑棱棱掠起。
玄色深衣的帝王立在匍匐的人群中,十二章纹在晨光里微微浮动,玄色冕旒下的神情隐在光影交界处,教人看不真切。
有那么一瞬,阿绾竟怔怔地想:活那么久,当真快活么?
她自己终日为一口饭、一身衣奔波,梳不完的发髻,数着半两钱过活,偶尔得碗热羹便能欢喜半晌。
跪在身旁的蒙挚呢?少年将军已经有了无上的荣耀,又是蒙家的嫡系子孙,可谁知道他背负的是他亲生父母的血案谜团,他的眼底永远都有一抹阴霾。
而那位立在万人中央的始皇陛下呢?
他要扛着万里江山的重量,日夜对着堆成丘山的竹简,算计着每一寸疆土的得失,平衡着朝堂内外的暗涌……连用膳时都要提防着一根不知从何处飘落的头发。
或许,这便是天壤之别罢。
他的眼睛看着山河疆域,她的眼睛看着明日炊烟。
帝王的担子太重,重到她这般的小女子连想象都觉得喘不过气——也不想费心去懂。
阿绾悄悄揉了揉跪得发麻的膝盖,春日的泥土气息混着远处飘来的炊烟味,真切而踏实。
她忽然觉得,能为一碗热粥、一件干净衣裳发愁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待山峦间的回声彻底消散在晨雾里,始皇的目光又落回阿绾身上。
“阿绾,”他的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去查查看。”
“喏。”阿绾猛地回过神,慌忙俯首应命。
“不必紧张。”始皇抖了抖玄色袍袖,上面十二章纹随着他的动作泛起细碎的金芒,“朕这几日便在此处住下——”他抬眼望向骊山苍青的轮廓,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倒要瞧瞧,这雷公电母还肯不肯再来劈朕几回。”
说罢,竟又朗声大笑起来,笑声撞在远处山崖上,又折回成层层叠叠的回响,惊得林间早起的雀鸟扑簌簌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