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府的夜深得像化不开的墨,连檐角的铜铃都敛了声气,生怕惊扰了这份沉寂。
唯有内院柳氏的房中,还飘着几缕若有若无的哀泣,细得像蛛丝,缠在冰冷的窗棂上。
柳氏斜倚在铺着貂绒软垫的紫檀木榻上,手里捏着块绣了兰草的素色绢帕,帕子边角都被眼泪浸得发皱。
她望着妆台上那面黄铜镜,镜里映出的人鬓角已染了霜色,眼下的青黑浓得像晕开的墨——这宰相府的里里外外,她撑了二十多年了。
当年老爷还是个穷酸举子,是她咬着牙变卖了母亲留的那盒珍珠首饰,又求着娘家兄弟托人打点,才让他在官场站稳了脚。如今老爷成了权倾朝野的宰相,她却成了这府里最体面的摆设。
白日里赴同僚家的宴,席间还有夫人拉着她的手笑:“姐姐好福气,宰相大人待你这般敬重,真是我们的榜样。”她当时也跟着笑,眼角的纹路里藏着的苦,却只有自己尝得到。回府时老爷扶着她的胳膊上马车,语气温和:“今日累着了吧?”
可一进内院,他便松开手,只淡淡道“我去书房看些公文”,转身就走,连个眼神都没多留。
柳氏长舒口气,胸口闷得发疼,眼泪又不争气地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绢帕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夫人,洗脚水备好了。”门外传来轻软的脚步声,萍儿端着个描金铜盆进来了。
盆里的热水腾着白汽,把她那张嫩生生的脸烘得泛红。她走到榻前,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将铜盆放在脚边的矮凳上,仰起脸时眼里带着点怯怯的笑意:“夫人,让萍儿伺候您洗脚吧,泡泡脚能松快些。”
柳氏这才缓过神,低头看向蹲在跟前的丫鬟。这丫鬟约莫十五六岁,梳着齐眉的刘海,双丫髻上别着两颗小小的珍珠花,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莲子,一双眼睛亮闪闪的,比先前伺候她的莲儿还要俏几分。她微微蹙了蹙眉:“你是萍儿?”
萍儿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低下头,伸手去解柳氏的绣鞋:“夫人,是我呀。您忘了?自从莲儿姐姐有了身子,管家便把我从针线房调过来伺候您了。”
萍儿的指尖碰到柳氏冰凉的脚面时,轻轻抖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睫毛飞快地扇了扇。
是了,莲儿走后是换了个丫鬟。只是她近来心绪烦乱,竟没仔细瞧过这丫鬟的模样。
柳氏任由她把自己的脚放进热水里,暖意顺着脚底慢慢往上爬,心里却因“管家”两个字沉了沉——这府里的管家是老爷的远房表舅,仗着沾点亲,平日里总有些横行霸道。
萍儿低着头给柳氏搓脚,力道刚好不重不轻,可指尖却悄悄攥紧了。
前几日她去柴房取炭火,管家堵在门口拦住她,一手叉着腰,一手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神黏在她身上黏糊糊的:“萍儿啊,你这模样,在针线房可惜了。跟了我儿子多好?我这管家的位置迟早是他的,保你这辈子吃香的喝辣的,比在夫人跟前当差舒坦。”
那语气里的算计,让她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赶紧晃了晃头,把那些让人发慌的念头甩开,专心用帕子擦着柳氏的脚踝。
柳氏正愁闷着,遇上这么个体贴的丫鬟,心里稍稍松快了些。她看着萍儿低着的发顶,声音软了几分:“你既到我跟前伺候,就放宽心。在我这儿,只要你尽心,谁也别想欺负你。”
萍儿闻言猛地抬起头,眼里亮得像落了星星,连忙放下帕子,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谢夫人!”
声音里都带着点发颤的欢喜——有夫人这句话,以后管家再刁难她,是不是就能寻夫人做主了?先前还怕夫人是个严厉的,如今瞧着,倒是个心善的。
“好了。”柳氏收回脚时,萍儿早拿起旁边叠得整齐的白布,麻利又轻柔地把她的脚擦干。
萍儿收拾着铜盆要退出去,柳氏却叫住她:“不用急着送茶水,一会儿你到府门口看看,老爷回来了没有。”
“是。”萍儿应着,端起铜盆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走到院外才悄悄松了口气,脚步也轻快了些。
她端着盆绕到前院,府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被夜风吹得晃晃悠悠,红光落在青石板路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萍儿刚把铜盆放在门房外的石阶上,想往门口挪两步张望,身后忽然窜出个黑影——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嘴,带着股汗味和烟味的气息喷在耳边,是管家的声音,又粗又凶:“别出声!不听话,老子现在就办了你!”
萍儿浑身一僵,吓得魂都快飞了。她还是个没经过事的姑娘家,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唬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只能死死攥着衣角,连动都不敢动。
管家把她往旁边的石榴树后拖了拖,才松开手,却仍挡在她身前,瞪着眼凶道:“想好了没?先前让你嫁我儿子,你磨磨蹭蹭的!我告诉你,要么嫁他,要么就做我的通房!凭我和老爷的关系,我跟他说一声,这事准成!哼!”
萍儿嘴唇哆嗦着,低着头小声道:“我想好了,嫁、嫁给你儿子。”她只盼着能赶紧脱身,嫁给管家儿子虽未必好,可总比落在管家手里强。
谁知管家一听更火了,抬脚踹了踹旁边的树根,骂道:“傻丫头!我儿子哪有我有钱?做通房怎么了?我身体好得很,保管能满足你!”他说着,眼神在萍儿脸上、身上扫来扫去,那目光像钩子似的,看得萍儿头皮发麻,只想躲。
她心一横,眼角瞥见管家身后的方向,忽然拔高声音,恭恭敬敬地喊了句:“老爷!”
管家一听“老爷”两个字,吓得脖子一缩,头也不敢回,慌忙弓起背,结结巴巴地解释:“老、老爷,我……我这是在教萍儿学规矩呢!府里的丫鬟不懂事,得好好教教……”他一边说一边往退,想给“老爷”让道,身子却僵得像块石头。
萍儿趁着他分神的工夫,猫着腰从他胳膊底下钻过去,拔腿就往后院跑,连鞋跑掉了一只都没敢回头捡。
管家等了半天没听见老爷的声音,这才疑疑惑惑地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只有风吹着灯笼晃,哪有半个人影?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这小丫头骗了!气得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抬头再看时,萍儿早没了踪影,连那只掉在地上的布鞋都被她跑着踢到了墙根。
“小贱人!”管家咬着牙骂了句,眼里冒着火,“等我抓到你,看我怎么收拾你!”可他也不敢真追去后院——柳氏毕竟是宰相夫人,闹到她跟前,总归是自己没理。只能恨恨地跺了跺脚,骂骂咧咧地顺着墙根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