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的夜色总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朦胧的银辉，远处角楼的轮廓浸在墨色里，偶尔有巡夜禁军的甲叶碰撞声远远传来，又很快被寂静吞没。
君阳公主伏在紫檀木书案上，臂弯里垫着一方绣着缠枝莲的锦垫，侧脸贴着微凉的木纹。案上摊着半卷未看完的诗册，砚台里的墨汁早已凝住，只有窗外那轮圆月，清辉如水，静静淌过窗棂，在她月白色的宫装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就那么望着月亮，睫毛垂着，像停了两只倦怠的蝶，周身萦绕着一股说不出的郁气，连指尖无意识绞着丝帕都未曾察觉。
“公主，”侍立在一旁的婢女小红终是按捺不住，放轻了脚步上前，声音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您对着月亮瞧了快一个时辰了，夜深露重，仔细伤了脾胃。要不要奴婢传热水，伺候您沐浴更衣？”
君阳缓缓摇了摇头，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抬眼，只从喉咙里溢出一声极轻的“不必”，便又沉入自己的思绪里。
小红看着她落寞的侧影，悄悄叹了口气。这位大公主自小就被教导要端庄持重，便是有委屈也从不轻易外露，可今日这般对着月色发呆的模样，倒像是个迷路的孩子。她不敢再多劝，只悄无声息地退到廊下，守着那盏宫灯，将寂静还给殿内。
殿里只剩君阳一人，心头的闷郁却像潮水般越涨越高。她望着窗外那轮孤月，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案面，喃喃自语：“母后身边有父皇陪着，晨起看朝露，暮时赏晚霞，总有人记挂着冷暖；太子弟弟有凌悸那样的伴读，读书时能论策，闲时能纵马，从不必独自面对那些棘手事；绵玉妹妹身边总跟着绵锦，姐妹俩形影不离，连吃块点心都要分着尝；尚圣虽小，太傅也日日守着教他念书……”
一个个名字念过去，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闷得发慌。她是大公主，是弟弟妹妹们的榜样，遇事要沉着，受了委屈要忍耐，可谁又知道，她也想有个人能看穿她的故作坚强，能让她卸下所有防备呢？越想，鼻尖越是发酸，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落在锦垫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皇……公主殿下”，廊外忽然传来小红压低的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君阳猛地回神，慌忙想抬手拭泪，却见皇后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正对着小红做了个“嘘”的手势。小红立刻捂住嘴，对着皇后屈膝行了个礼，温顺地退到了原处。
皇后轻步走进殿内，目光落在伏在案上的女儿身上。那微微耸动的肩头，那埋在臂弯里的脑袋，无一不在诉说着委屈。她心头一软，放轻了脚步走近，温声唤道：“君阳？母后来看你了。”
君阳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月光下，她的眼眶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泪珠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一眨便顺着脸颊滑落。看清来人真的是皇后，她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唤了声“母后”，慌忙用手背去擦眼泪，却越擦越花。
皇后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拂开她额前被泪水打湿的碎发，指尖带着熟悉的暖意：“你这孩子，有什么心事总藏着掖着，憋坏了身子可怎么好？跟母后说说，天大的事，母后替你扛着。”
“母后……”君阳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皇后怀里，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腰，将脸埋在她带着龙涎香的衣襟上，积攒了许久的委屈瞬间决堤，“儿臣还以为，母后心里只有弟弟妹妹们，早就不疼儿臣了……”
皇后轻轻拍着她的背，鼻尖也有些发酸：“傻孩子，你们都是母后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一个不是放在心尖上疼？只是你太懂事了，总把事情自己扛着，倒让母后忽略了你的心思。”
君阳在她怀里蹭了蹭，感受着久违的温暖和安心，抽噎着说：“能躺在母后怀里，君阳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
皇后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母后也是，有你们在身边，母后才觉得心里踏实。”
母女俩静静相拥了片刻，直到君阳的哭声渐渐止住，情绪平复了些，皇后才扶着她的肩让她坐直，仔细打量着她。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褪去了稚气的脸庞愈发清丽，眉如远黛，眸若秋水，顾盼间自有皇家公主的端庄风华。皇后忍不住笑道：“母后的君阳真是越长越好看了，这般模样，这般性情，将来谁要是能娶到你，那真是他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君阳闻言，脸颊“腾”地一下红了，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母后……是来劝儿臣联姻的吧？”
皇后闻言，猛地站起身，脸上满是错愕和受伤：“你怎么会这么想母后？在你心里，母后就是这样只懂权衡利弊，不顾你心意的人吗？”
“不是的母后！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君阳见她动了气，慌忙也站起来，屈膝就要行礼道歉，“儿臣知错了，是儿臣胡思乱想，母后恕罪……”
“罢了罢了。”皇后连忙扶起她，拉着她的手重新坐下，掌心的温度熨帖着她微凉的指尖，“是母后不好，刚才语气重了。”她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疼惜，“君阳若是不想嫁人，那咱就不嫁，就在宫里陪着母后，有什么事，母后都替你们挡着，谁也不能勉强你。”
君阳看着皇后眼中真切的疼惜，心里的最后一丝不安也烟消云散。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一丝羞赧：“儿臣不是不想嫁人……是、是害怕自己做不好。皇家公主的婚事从来不由己，若是嫁过去过得不幸福，不仅自己难受，还会让母后蒙羞，丢了皇家的颜面……”后面的话越来越轻，几乎要淹没在空气里。
皇后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孩子心里藏着这么多顾虑。她是大公主，自小就被寄予厚望，连婚姻都被冠上了“家国责任”的重负，她哪里是不想嫁，只是怕自己担不起那份期望。皇后心疼地将她重新拥入怀中，拍着她的背轻声说：“苦了你了，我的好孩子……”是她这个母后，总想着她是长姐，该有长姐的样子，却忘了她也只是个渴望安稳、害怕出错的孩子。
还好，还好她问了出来，还好自己没有真的误会她。
靠在皇后温暖的怀里，听着她带着疼惜的话语，君阳只觉得压在心头许久的重担骤然消失，浑身都轻快了。原来被母后理解的感觉，是这么安心。她收紧手臂，将脸埋得更深了些，嘴角悄悄扬起一抹释然的笑意。窗外的月光依旧皎洁，殿内的烛火温暖明亮，映着母女俩相依的身影，静谧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