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一夜无眠。
夏雨走了,走得干干净净。
就像他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白昼,很快来临。
食肆照常开张,锅气蒸腾,人声鼎沸。
食客们热闹地谈天说地,筷子与瓷碗碰撞在一起,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汇成一片热闹的人间烟火气。
一切如常,又一切又都不再寻常。
“阿香,来碗猪杂粿条汤,多加点胡椒粉!”张叔第一个来报到。
“好嘞!”
阿香高声应着,手上立马就张罗开了。
抓粿条,入沸水,三起三落,捞进碗里,再烫几片猪杂和生菜叶,盖上去。
最后,浇上一勺滚烫的猪骨汤,撒上南姜末、炸蒜蓉和葱花。
一碗猪杂粿条汤,就这么新鲜出炉了。
整个过程,她都娴熟自如,一气呵成,快得只见残影。
可她的眼神,却飘忽不定。
在颠勺的间隙,她的目光,会下意识地朝院子里,那张空荡荡的躺椅瞟上一眼。
往日里,总有一个黑色的身影,赖在那里,等着开饭。
如今,那里只留下几片鹅子的落羽。
她在给熟客们端上粿条汤时,头会不自觉地抬起,看向屋顶那根被磨得光滑的横梁。
平时,那个家伙最爱斜躺在那里,像一只慵懒的黑猫,用他那双桃花眼,居高临下地看着食肆里的芸芸众生。
现在,只有几缕天光,从瓦缝里透进来,光柱中浮动着尘埃……
每一个习惯性的动作,都扑了个空。
他的气息,仿佛还残留在食肆的每一个角落,可他的人,却不见了。
“咦?”一个熟客喝着茶,好奇地四下张望,“今天怎么不见那个懒洋洋的小伙子了?都没人偷偷给我续茶了。”
另一桌的客人也接话道:“是啊是啊,我还想看他从房顶上跳下来送筷子呢,那身手,可真俊!啥时候我也能这样飞檐走壁就好了。”
“对啊!今天怎么这么安静?我还想听他给我讲外头的事情呢。这小子,讲的内容可比说书先生有意思多了。”
阿香只能勉强强扯出一个笑容,回应道:“他……他老家有急事,临时紧急告假了。”
这个谎言,单薄得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阿尘依旧是那副懵懂的样子。
他看不懂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只记得自己,在睡梦中突然就被呛得死去活来,一把鼻涕一把泪。
等他缓过劲来的时候,夏雨早已经不见了。
他看得出来,夏雨走了,阿香很不开心。
可他不懂怎么安慰人,也不会像夏雨那样,三两句话,就能让阿香不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他只能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默默地守护着她。
阿香去后厨切菜,他就搬个小凳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门口,帮她剥蒜。
阿香去前面算账,他就拿起抹布,一言不发地帮忙擦桌子拖地洗碗。
阿香看在眼里,心里是暖的。
夜,再次降临。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阿香收拾好碗筷,关上店门。
喧嚣散去,整间食肆再次归于沉寂。
阿香坐在大堂里,托着腮,看着桌子上摇曳的烛火,脑中一片混乱。
她想不通。
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那个慵懒的夏雨,会突然变得如此认真和坚决?
按她对他的了解,这个男人做事,全凭喜好,平生只做快乐事。
除非是能令他感兴趣的事情,否则,她安排做什么,他总是推三阻四,能躲就躲。
刺杀一个心智如孩童的傻子,这不符合他“万事皆麻烦”的懒散性格。
这种连走路都想躺着的人,为了口吃的,就能把任务抛在脑后的人,怎么可能突然转性,对目标变得如此上心,甚至不惜撕破脸皮,也要在深夜动手?
这不像他。
除非,这个任务对他而言,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或者说,有着他无法拒绝、不得不去完成的理由。
这份“上心”,远比他单纯为了赏金而动手,更让阿香感到心寒和不解。
这背后,隐藏着一个她完全不了解的夏雨。
一个真实的,冷酷的,属于刀光剑影世界的夏雨。
这只懒猫,到底在想什么?
“阿香……”
阿尘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阿香回过神,对他笑了笑:“阿尘,怎么了?”
“水缸,里面没水了。”阿尘指了指后厨的水缸,“我去打水吧。”
他想为她分担,哪怕只是一点点。
阿香点了点头,柔声道:“好,那你小心些。”
风禾镇喝的水,都要去镇口的古井挑。
镇口离食肆不过几百步路,且平日里都是阿尘负责挑水,来回也已去了上百回。
加上现在又是深夜,街上空无一人,她并未多想。
阿香回到灶台前,借着月光,开始清洗那些锅碗瓢盆。
瓷碗碰撞,发出声声脆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洗完一摞碗,又开始擦拭灶台。
一炷香的时间,悄然流逝。
阿尘还没回来。
阿香擦拭灶台的手,渐渐停了下来。
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安。
打一桶水,能用多久?
寻常这个功夫,阿尘应该已经挑着水,哼哧哼哧地回来两趟了。
她侧耳倾听,院外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巷口的呜呜声。
又过了一会儿,那丝不安,已经发酵成了一股无法忽视的恐慌。
她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向后门。
“阿尘?”
她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后巷里回荡,无人应答。
只有一只水桶,孤零零地翻倒在地。
阿香倒吸一口冷气。
难道,夏雨,再次出手了?!
……
夏雨并没有走远。
他就坐在后山的一棵大榕树上。
这个位置,刚好能看到阿香食肆。
他抬起手,对着远处那点温暖的灯火,五指张开,然后缓缓收拢,凌空虚握。
那团明亮温暖的光,就这么一点一点的,从他的指缝间穿过,一丝一毫也留不住。
那样璀璨的光,那样踏实的温暖,终究是他这样活在阴影里的人,留不住的一场美梦。
他灌了一口酒,辛辣、酸涩、粗糙,呛得他猛地喷了出来。
这种乡下地方的破酒,真难喝!
又酸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