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村的事情,终是尘埃落定。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钱掌柜不愧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做事雷厉风行。
他不仅给了充足的银子,更带来了一支经验丰富的工匠队。
木料、桐油、帆布,源源不断地运来,堆满了沙滩。
这个不久前,还死气沉沉的渔村,在工匠们的敲敲打打中,一天一个样地焕发新生。
最大的那艘三桅渔船,烧焦的甲板被撬起,换上了坚实的新木板,船舷破损处也被细细修补。
村民们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们的生活有了主心骨,每天天不亮,就跟着工匠们一起吭哧吭哧地干起来。
阿香的生活重心,也终于从波涛汹涌的海边,回归到了风禾镇,这间小小的阿香食肆。
连日来的奔波、算计,尤其是那一夜惊心动魄的纵火与暗杀,让每个人都疲惫不堪。
如今,终于可以稍稍松懈下来。
夜,深了。
几声更夫的梆子响,在空旷的街巷间回荡。
食肆里,灶膛里最后的余烬也已熄灭,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灰和食物的清香,淡淡的,家的味道。
房间内,一豆烛火,将将能照亮床前的一小片地方。
阿香明明已经很困乏了,却躺在床上,全无睡意。
她闭着眼,耳朵却高度警觉,时刻留意着周遭的一切声响。
从身旁地铺上,阿尘那平稳的呼吸声,到窗外夜风拂过芭蕉叶的沙沙声,再到邻家张伯梦中的打鼾声,声声入耳。
是她自己太多心了么?
还是因为,刚刚经历过那暗杀的一夜,内心还惊魂甫定?
她的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夏雨的眼神。
这些天,尤其是在望海村时,她总是觉得,夏雨看阿尘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她特意支开夏雨,自己带着阿尘去醉仙楼,也是这个缘故。
那天,在望海商行,阿尘情急之下,拿起点钢枪。
一套枪法,出神入化。
阿香看不懂招式。
但连她都看得出,这随手拈来的功夫,没有几年的苦练,是绝无可能这么顺手的。
这周身凌厉的震慑力,和眼神里对生命的漠然,还有在海边找水路时,阿尘辨别方向的手势……
这些细节,阿香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一切的一切,都一再证明,他的来历绝不简单。
既然,连她这样的平凡庶女都禁不住起疑,又如何能瞒过“专业刺客”夏雨?
更何况,他来这风禾镇,本就是为了刺杀那个什么“顾明渊”的。
每次想到这里,她都忍不住格外警醒。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似是从房梁上翻身落下。
那声音,比猫儿落地还要轻。
阿香的心骤然一紧!
她全身都绷住了,一动也不敢动,努力调匀呼吸,假装仍在熟睡。
话本里写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打草惊蛇。
得先看看,来的这只“夜猫子”,到底想偷什么“鱼”。
一道颀长的黑影,悄悄推开了房门。
月光从门口透进来,恰好勾勒出那人的轮廓。
是夏雨!他果然来了!
他一步一步,走得很轻,很慢,悄无声息,像一只猫在黑暗中悄悄地逼近老鼠。
阿香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
咚,咚,咚。
可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夏雨并没有直接走向躺在地铺上的阿尘,反倒是向着她的床铺边走来。
怎,怎么回事?
难道他只是饿了,想叫醒自己给他做宵夜?
那是让他自己找点心吃,还是起来给他煮碗面?
阿香的脑子里滚着不着边际的念头,以此平复自己的紧张情绪。
夏雨在她的床头站定,静静地看了她片刻。
然后,他默默转身,走向地铺。
就在阿香以为,他真的只是来找吃的,偷偷睁开一条眼缝时。
却见一道幽冷的寒光,正随着夏雨的手缓缓抬高。
那是一柄短刃!
只要他手腕一沉,这把利刃,就会悄无声息地刺入阿尘的心脏!
“夏雨!住手!”
阿香从床上猛地弹坐起来,顺手抓起藏在枕头下的胡椒粉,用力朝他脸上泼去。
夏雨收住举在半空中的手,闪身一跃。
那把胡椒粉落在阿尘脸上,呛得他一声咳嗽连着一声喷嚏,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阿香赶忙上前,将阿尘护在身后,双目紧盯着夏雨。
“这不关你的事,让开!”
“夏雨,我们说好的,暂时合作。你这是违反约定!”
“约定?”夏雨一声冷笑,“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傻子,或者随便一个逃兵,这件事都好商量。”
他话锋一转,“但现在,他不是!即使他不是顾明渊,也脱不了干系!”
他的桃花眼微晃了一下。
这些日子以来,他吃着阿香做的饭,嘴巴早就被养刁了。
他甚至动了好几次念头,干脆向上头谎报任务失败,就留在这个小镇,每日吃吃喝喝,摸鱼度日。
可是,职责就是职责。
“我再说一遍,让开。”他的杀气重新凝聚,“留着他,对你,对这个镇子,都是祸害。你根本不知道他醒来后,会是什么样的人物,会引来多大的麻烦!”
“他是谁,我不管!”阿香寸步不让,将还在打喷嚏的阿尘死死护住,“我只知道,他的脑子是我砸坏的,命是我救的。我就有责任护着他,他是我的人!”
“你的……人……”
他喃喃重复着,脸上的表情先是错愕,然后是一丝苦笑,继而又变成了放声狂笑。
笑声在静夜中喧闹地回响,带着一丝凄然与自嘲。
他眸色一冷,“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真以为,凭你,能护得住他吗?”
“护不住,那就只求问心无愧了。”
阿香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刚才一时情急,胡椒粉已全都撒了出去。
这下,黔驴技穷了。
她就这么盯着他,静静地等着。
等着生,或者等着死。
夏雨握着短刃的手,青筋微露。
他只需要一步,一秒,就能结束这一切。
良久。
他缓缓地,将短刃收回。
“疯子。”
他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阿香,还是在骂他自己。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眨眼间已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