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见梅府久叩不开,心下生疑,示意随行小厮一同翻越高墙而入。
待二人翻立在高墙之上,环视院内一番,竟空无一人。
二小跳下高墙,寻了片刻,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一堂内有哭泣声,那是梅公的卧房,景王是知道的,他心中泛着一丝不安。
他们循声疾步穿过回廊,走进卧房门外,听到隐约传来急喘的咳嗽,还有啜泣声。
景王将手指沾了口水,戳破窗纸。只见梅家上下皆聚于卧房榻前,曾几何时叱咤卫城茶商会的梅公,此刻面色灰败,枯瘦如柴,仰卧于厚枕之上。
梅公期间急咳几声,竟然吐出鲜红色的血沫。
“陈郎中,快......这该如何是好?”梅老夫人哭着询问。
陈郎中不与她语,面色沉静将银针扎了下去。须臾,梅公才稍微好些,不再咳嗽。
陈郎中一边收起银针,一边对着梅老夫人沉重摇头道:“肺痨已入膏肓,拖至今日已是奇迹.......我看也就这三日了,预备后事吧。”
梅老夫人一听,半晕倒下,幸好后面有婢女支撑,一时之间屋内悲声四起。
“夫人......人有悲欢离合,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何故悲痛于此,为夫与你偕老伴终身,已是福气,不过先行一步罢了。”
梅老夫人一听,再也不哭泣出声,只是间断抽泣。
恰在此时,前院大门被人猛地撞开,嘈杂脚步缓缓入内,打破了这份沉寂的哀伤。
闯入梅府的人,正是茶商会的李长老,身后跟着几名奴仆。梅府下人听闻声响,急忙从卧房外走上去阻拦。李长老不顾梅家下人的阻拦,径直闯到屋内外,高声喊道:“行首!行首可在?出大事了!”
梅公熟悉这声音,眼皮颤动一下,无力说道:“夫人,让李长老进来。”梅夫人嘱咐下人放行。
李长老进来后,冲到榻前,也顾不得礼节,急道:“梅公!我本不想来打扰,可唐行首.....此刻被茶盐司的李大人带人堵在了茶商会!硬说她们三年前开茶铺,所办下来的茶引是伪造的,要追究罪责,将她刺面配本城劳役,还质疑她接任行首的资格!您看这如何是好?”
梅公听他如此说,身体猛地一震,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待吐了一些血,费力的撑着要坐起来道:“快....扶老夫起来,老夫......要去茶商会!”
“不可!”陈郎中立刻阻止。
“梅公.....你如今这身子,岂能再动?”
梅老夫人见梅公强行起来,又吐了一些鲜血,一时泪如雨下,颤巍巍握住丈夫的手,转头对陈郎中泣道:“陈郎中.......就由了他吧!我家老爷,嘴上从未认过唐小娘子做徒弟,心里却早把她当传承衣钵的人来看。她此刻有难,又是她为行首的关键时期,他怎会不去?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了.......”
此刻,景王在窗外阴影处将一切听得分明,眼神微动,对身边小厮打了个极快的手势,主仆二人悄无声息地退离梅府,如来时一般隐去形迹,迅速返回下榻的客栈。
与此同时,唐清欢在茶商会内,一脸怒气不服。
那茶盐司李大人面色冷硬,手持一纸陈年文书,逼视着唐清欢道:“有人举报你,三年前,这临江茶铺,置办的茶引是伪造凭证。你当时虽是托人置办,但无引参与经营,脱不了干系!此事若不交代清楚,你这行首之位,不仅坐不稳,还得吃上官司!”
唐清欢面色沉静,心中却波澜骤起,此事她确有模糊记忆,当年初涉生意,急于在临江码头开店回本,确曾托了小人去置办此事,走过一段歧路,但后来......后来重新修建醉清欢,已经置办妥当了呀?
正当她思量如何解决,一个清朗的声音自门口响起:“官爷且慢。”
唐清欢转身抬头,只见林傅盛不知何时已步入堂内,手中捧着一份卷宗,步履从容。
他先走到唐清欢面前,抬手握住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随后,便转身向李大人拱手一礼,不卑不亢地呈上手中文书:“官爷明鉴,此乃卫城榷务出具的‘茶引结案书’。三年前,确曾因急于开业,托了小人办理茶引,才有此纰漏,但此前已在朋友提醒下,及时发现,并通过茶商会梅公的面,托了朋友走了正规章程,不仅补缴全部文书罚金,更将原先临江码头的茶铺,重新整顿装潢一番,所有茶引皆重新申请,经官府验明正身,合法合规。现有文书档案皆可查证,请官爷过目。”
李大人将信将疑,接过文书仔细翻阅。
就在此刻,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竟是奴仆抬着竹轿子入内,竹轿子上瘫坐着梅公,他裹着厚裘,面色死灰,呼吸急促,显然已到了极限,但那双深陷的眼睛却亮得骇人,死死盯住李大人。
待奴仆将竹轿放下后,梅公喘气道:“此....此事...”
梅公气息微弱,急急咳嗽两声道:“老夫......可以作证。当年......是她年轻识浅,被李斯风那厮刻意刁难。设局陷害,才不得已,走了偏门。事后.......是老夫亲自看着她,走通商会门路,替她托人,补齐手续,将那临江码头的店铺,彻底将凭证置办全面!那茶引,货真价实!”
他喘了口气,积蓄着最后的力量,低声却有力道:“此女......虽曾行差踏错,但早已改正!她继任行首以来.....整顿茶市,平稳新税,让卫城茶商能挺直腰杆做生意,让普通百姓.....能喝上价钱实在的好茶!功大于过!如今,她是茶商会公认的行首,是卫城茶行的明面!官爷!何苦听信小人挑唆,揪住旧错不放?”
李大人看着手中确凿的结案文书,再听这位卫城茶商会泰斗,病入膏肓,竭力为唐清欢证明,心中也微起一阵波澜,额头不自觉渗出汗珠。
其实,李大人是知道唐清欢被冤枉的,碍于公平执法,不得已才为之。
再说,这背后举报之人,显然提供了不全的信息。
况且这梅公可是景王的人,官内明面上不说,可心知肚明。他见有梅公替她说白,又给了台阶,便微露笑面道:“原来......这另有内情,看来是本官核查不周,误会了。既已结案,自然无事。叨扰了!”
说罢,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迅速离去。
那李大人仓皇而去,梅公见危机已解,顿然将那口提上来的气,松了下去。不过,他身子越发的软榻,唐清欢正准备上前,梅公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血染唐清欢的襦裙,然后当场晕厥在软椅上。
在场之人面露惊骇之色,慌忙将他抬入内室,唐清欢吩咐林傅盛快去寻陈郎中过来。
过了一炷香时间,陈郎中急急入了茶商会内室,取出银针刺穴施救,却已是回天乏术。
陈郎中摇头道:“哎!送梅公回府吧!让夫人早些安顿。”
说完,不等唐清欢继续发问,便迈着沉步离去。
当天夜晚,梅府悲声大哭。
梅公听见哭嚎之声,回光返照般醒来,抬头见梅老夫人,身后又有唐清欢,他眼神盯着她,梅老夫人会意,屏退让榻,只留唐清欢在榻前。
梅公用尽最后力气,从枕下摸出一本看陈旧的账册,封皮无字,塞入唐清欢手中,失了血色的手指死死攥住她的手腕,气息游丝道:“一定收好......保密,他日定有用处,夫人与老夫家人,望你护他们安然返乡度......余生!”
唐清欢含泪接过,触手厚重,心知绝非普通账册。梅公目光最后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带着无尽期许与担忧,溘然长逝。
梅老夫人见梅公闭眼,不顾一切冲上去,叫嚷着“老爷......老爷!”
梅公却再也不能言语,其子孙也悲嚎上前。
唐清欢强忍悲痛,将册子匆匆藏入袖中。
唐清欢托了林傅盛,帮着梅老夫人置办丧事,一时之间梅府华丽之色不再,瞬变雪白沫色。
待安排完诸多事宜,唐清欢已是疲惫不堪,林傅盛为她寻了,灵堂一侧的厢房,让她暂时歇息一会儿。
厢房内,烛火摇曳,她缓缓取出那本册子,借着烛火之光翻阅,里面清晰记录着诸多隐秘。
但最令她惊讶的是,册子中,夹有几页单页,与一份贡品清单。这些有的是景王暗中资助茶商会长老的事情,还有如何操控茶商会的证据。
单页上记录着,景王涉及暗中串通外邦,于边境私藏战马,收受巨额他国赠送奇珍异宝的记录!还有那些他国送上大盛的贡品,竟然有一半以上,都入了景王府。
这本册子事关重要,梅公临终之托,唐清欢思量,怕是一来他日景王想残害梅公家人,希望她能帮助家人脱困。二是她入了行首之位,也就是景王的人,这黑脏之事吩咐她做,是少不了。
她回想之前,梅公宁愿坐上副行首,也不做行首。明明在茶商会,钱行首就是一摆设,梅公才是说话有分量之人。这些种种,怕是梅公早就有了归隐之心。
唐清欢思虑至此,昏昏睡了过去。
恍惚之间,唐清欢看着一老者背影,她正准备开口,那老者竟是先说道:“清欢......茶商会此后靠你了,梅府托你之后,遣送南海之处,且遣散奴仆。让梅府子孙,靠茶业安居乐业,不要踏入深宫入官。景王,你且小心,待志向圆满,定要功成身退,他有莫逆之心,你且不可与之入那万丈深渊.....”
那声音消失后,唐清欢陡然醒来,浑身是汗,她定了定神,知晓刚才梦中之人,应该是梅公。
她用手帕,将汗水擦拭干净。将册子放回袖中,起身往灵堂去。
灵堂内,哭声不断,白幡低垂,唐清欢跪在棺椁前,泪落如雨,想着入茶商会,多亏他的招抚指点,亦师亦友。
此刻,梅公府外,拐角深处。
一辆马车静静停驻,车上坐着一俊美男子,他正用手掀开车帘,望着梅府方向。
梅府已将红色灯笼置换成白灯笼,不过拐角之处,是看不见的。那男子在等着什么人,不一会儿,一名黑衣男子急急跑了过来。
“王爷.........”
“如何?”
“梅公去世了.......”车上的人,正是景王。
他听黑衣男子如此说,默然片刻,吩咐他道:“去.....以寻常商户之名,奉上厚礼,不必留名。”
小厮应声而去。
景王吩咐马夫几句,马车悄然驶离,并未回客栈,而是直接行驶到城外,上了卫城后山。
夜深人静,秋风萧瑟。
景王一人来到一处悬崖,这里山高辽阔,可以将卫城一览入眼。以前,每次来这卫城,都是有梅公作陪,带上好酒好菜,便能做上几个时辰。
此刻的卫城,虽是依旧烟火人间,瓦栏处灯火通明,不知为何却少了一些熟悉。
“梅公........”他将腰间的酒壶提出,对着远处的卫城低声道。
“你虽远去,不过本王心中故人尚在。你托了我的嘱咐,视她如徒弟,护她至此,本王感激不尽,一切竟在不言中......来本王陪你喝上一杯。”
说罢,就将酒壶酣畅淋漓的喝上。
待有一丝惬意后,他又道:“往后之局,只怕更险,我要将那江山拿下。你既去了,独剩本王一人,只有将心意女子,护她周全,与我共享天下.........”
他抬手吹了口哨,过了一些时间,一身黑衣人出现在他身后。
“王爷.......传小人何事?”黑衣人速速跪地,双手抱拳道。
“梅公去世......当初本王之事,由他经手。去茶商会,梅公小室、梅府两处,查找是否有关于本王的一些账本、贡品册子等.......”
“回王爷,依照惯例,身知你事之家属,是否要就地解决?”
景王抬手道:“梅公除外,放过他家人........”
黑衣人应下,准备转身之时,景王突然又叫住他。
“等一下,若是发现有本王一些账本、贡品册子,梅公家人.......就地解决。若是没有,梅公家人定是会回故乡,沿途务必保护其家人安全.......”景王挥手,示意速速去办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