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寒露,卫城却仍残留着几分秋天的燥意。
这清晨的秋燥,让梅公越发咳嗽厉害,不过唐清欢接掌茶商会的消息,通过梅老夫人传入他耳中,他微微露出欣慰的神色。
其实,一月前,梅公就飞鸽传书给景王,称自己恐怕时日不多了,准备将行首之位让给唐清欢,这下终于如愿,给景王有个交待,不至于他走后,迁怒于他家里人。
再则,唐清欢升为行首,这新税制度继续在她的推行下,又有景王背后支持,茶商们便能减轻税赋,让卫城的茶市,更加井然有序。
其实,茶盐司宋提举在那日收税时,中间便悄悄会见了梅公,当着他面连赞唐清欢两次‘巾帼不让须眉’,想着终于将徒弟带出师,又咳嗽两声,安然入睡过去。
这日晌午,林傅盛正在自家酒铺后院,盯着伙计酿上新酒。
这时,前台掌柜急急来到后院,低声道:“东家,有几气度不凡的贵客,点名要你上酒‘醉清欢’......”
林傅盛心下微异,为何此人非要你上酒,还点名‘醉清欢’。
“行,你先出去招呼着,我整理整理就来。”林傅盛说完,转身向伙计嘱咐几句,又去净了手,整理完衣袍往前堂去。
他见堂内临窗位置坐着三人,为首一位白发老者,穿沉香色杭罗直裰,面容清瘦。他身旁坐着一位老夫人,看着六十来岁,梳同心髻,插一支简单的犀角簪,着淡青襦裙,仪态娴雅。老夫人身旁立着个垂首的婢女,正伺候两人用茶。
林傅盛立刻认出他们,笑脸盈盈上前拱手道:“原来是贵客光临,有失远迎。”
老者会意只微微一笑道:“林相公你我就不必多礼,我带夫人云游四方,故途经卫城,便想着你家的‘醉清欢’,借此与老友叙旧一番.......林相公不如落座,一同把酒畅谈?”
林傅盛应了,缓缓整理衣袍入座。
他吩咐伙计将酿得最长的酒奉上,须臾,伙计将‘醉清欢’和着酒壶、杯盏一一整齐摆放各位的面前。
林傅盛抬手,为老者及老夫人各自斟了一杯。
老者甚是雅兴的,先不忙啜一口,而是观其酒色,再闻了闻酒香道:“好酒,这色泽如琥珀光润,香味醇厚,老夫惦记它很久了,夫人一起啜一口.....”
说罢老者先啜了一口,老夫人面露微笑也随其后啜上。
老夫人细品片刻,颔首道:“果然名不虚传....酒香清逸,入口绵柔,回味甘洌。”
老夫人朝着老者会心一笑,老者惬意的将注意力转向酒壶上的酒笺。
那是一幅小巧的水墨画,绘着远山、近水、孤舟、钓叟,画旁题着两句小字:一竿孤舟,一蓑烟雨。笔法洒落,意境悠远。
“这画与词,想必是林相公的手笔吧?”老者询问。
林傅盛谦虚道:“让您老见笑了.....不过是闲暇时胡乱做上的,附庸风雅罢了。”
老夫人却轻声委婉道:“句虽简,画虽拙,但却与这酒、杯盏相映,别有一番超然物外的风味.....林相公果然是妙人。”
老者接着笑道:“市井之中多奇士,林相公过谦了。”
老者此时又将话题转向酿酒之法,林傅盛皆从容应答,既不刻意卖弄,也不过分拘谨。
老者和老夫人与林傅盛聊到晌午,见酒客渐少,缓缓说道:“那日你所提的建议,我呈上奏章,皇上将幽州官吏吩咐蹇童置办了,你应该知晓了。”
林傅盛见他如此说,又转头环视了一番酒铺,酒客走得差不多了,伙计们也去后院用餐了。
他低声道:“回丞相大人,我已知晓,不过.....我担心你会四面树敌。”
这位老者就是大盛当朝丞相,之所以林傅盛不与他相认,是怕茶客知晓其身份。
丞相不以为然道:“做大事者,何必畏惧小人?”
林傅盛面露敬佩之色,拱手作揖道:“丞相胸怀坦荡,令我敬佩。”
丞相陡然一笑道:“为臣死忠,死又何妨?既然作为大盛丞相,死都不怕,因为小人之志,我就不敢言语,又有何颜面做此官。”
林傅盛听他如此说,心生敬畏,又吩咐伙计送上两坛珍藏的酒酿,又将酒盏换成大碗,准备与丞相尽情畅谈。
丞相夫人想要制止,丞相抬手让她不必多言。
须臾,待伙计送上大碗和酒酿,丞相亲自倒酒,林傅盛面露悦色道;“还是我来....”
话未说完,丞相插话道:“你我即是忘年交,今日我又没有穿官服,何故如此拘谨?”
林傅盛不再多言,丞相将倒好的大碗酒,推上一碗给他,抬碗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老夫晚年得遇贤士,心中大快,来.....”
言罢,两人连干几碗,待过片刻后,丞相借着酒醉,缓缓问道:“林相公,可还想入朝为官?”
林傅盛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丞相夫人却在他耳边,再次复述丞相的话。这时,他陡然清醒了一些。
“丞相,我可是不敢再想?”
“哦.....是不敢再想,还是自认无缘再想?”
丞相的话,让林傅盛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就在此时,酒铺门外,缓缓驶来一辆朴素的马车。
车内,坐着一位身着墨紫直裰的俊俏男子,待马车停下后,小厮上前询问:“王爷,可是要我先进去汇报一声。”
“不用,今日还不是时候让他们知道我是谁?你先去瞧一瞧,唐清欢是否在内,若是不在,我们便去茶坊寻她。”
小厮颔首应了,不多一会儿,便来到跟前道:“王爷,唐小娘子未在里面,那林傅盛在里面,只是......”
小厮忽然顿了顿,景王看着着急,厉声道:“只是什么?吞吞吐吐的.....”
小厮抬头面露迟疑道:“只是方才.....似乎看到丞相和丞相夫人也在里面,正与林傅盛把酒言欢,看着关系甚好.....”
“丞相?”景王听到这个名号,眉峰一挑,眼底掠过一丝锐光。
“他此刻应在云京理事,怎会悄无声息来了卫城?还出现在林傅盛的酒铺,这老匹夫又想做什么?”
小厮连忙接过话:“属下也觉得蹊跷,那王爷....现在是否要改道前往清欢茶坊,寻那唐小娘子?”
王爷沉吟片刻,冷笑道:“先不必.....丞相日理万机,屈尊降贵来这小小酒铺,必有缘故。我倒要看看,这林傅盛有何特异之处,能劳动他的大驾。”
说完,他示意马车停在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自己则换了一身衣服,带上帷帽进了酒铺,找了一处安静的位置坐下。
伙计热情的上前询问他需要何种酒酿,他细声道:“随便来一壶酒,一盘花生即可,其他不必再问,我喉咙痛得厉害....”说完,就摆上一两银子,伙计见他如此大方,便不再多问。
这时丞相继续问道:“你我之间不必拘泥,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何故这般?”
林傅盛忙道:“不是不想,只是我此刻还未曾想到这般。恕我直言,现在的大盛,诸多大权还是在武官.....”
他抬头与丞相对视,又道:“我知道丞相您的意思,可皇上还处于质疑和内心挣扎阶段。若丞相此时招纳大量招纳文官,那些背后的黑手,定会速速出手,到时这改革怕是举步维艰.......”
林傅盛一番话,倒是醍醐灌顶。
丞相再次喝上一大口酒,又道:“嗯——林相公,深谋远虑,老夫对你更是欣赏。你只需回我一句,你是否还想做官?”
林傅盛从丞相眼中,看到了坚定改革的意志,开口回道:“愿意.....”
丞相一听,便是一声清朗的大笑,不一会道:“既然如此,你的担忧全然交给我。待他日时机成熟,我定将你推荐给皇上。”
林傅盛对丞相甚是感激,端起大碗道:“林傅盛此生何德何能,让丞相垂青,若是他日有机会入朝为官,林傅盛绝不辜负丞相。”
言罢,两人便大碗喝上。
景王此刻已是竖着耳朵,听清丞相意图,他阴鸷一笑,便起身离开酒铺。
小厮见景王出来,连忙让开道路,让景王上了马车,待他上去后,他连忙也入了马车。
景王上车后,将帽子取下,小厮见他一脸不悦,忙询问道:“王爷,这林傅盛与丞相来往如此密切,恐非寻常商贾。是否要细查其底细?”
王爷目光越发的冷淡,直盯着窗外不悦道:“丞相府门第高峻,向来只交有权有势者。他一个卫城里开茶坊的酿酒书生,何德何能,竟让丞相夫妇亲自来访,还相谈甚欢?”
他停了片刻又说:“不用多说,继续派人替我盯着。”
小厮又问道:“那现在去哪里?”
景王停了片刻道:“去梅公府上,听说他病倒几日了。”
“是.....唐小娘子那边?”
“先不管,等见了梅公,我在返回来见她便是.....”
景王的马车继续前进,不多时,马车便到了梅公府上。
小厮不等景王下来,便急急上了门前,敲响红漆木门,等了许久未见人来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