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宁静,常被来自京城的驿马蹄声打破。
第一封“诉苦”信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送达。信使是陆拙的亲卫,风尘仆仆,呈上的信匣却极为精致。
萧执拆开,厚厚一沓纸。开篇还算正常,略述朝中平稳,新政推行虽有小阻但大势向好。然而从第二页开始,画风陡变:
「……执兄、烬璃姐如晤。京中近日阴雨连绵,恐与弟之心情相映衬。匠作司考核章程细则已七易其稿,那群老学究犹自争论‘创新’与‘祖制’孰重,每每吵得弟头痛欲裂,恨不能效仿烬璃姐当日,以金漆封了他们的嘴——玩笑话,切勿外传。」
「另,新帝年幼,精力旺盛,今日习字时竟问为何‘匠’字非‘犬’旁,是否因其曾如犬马般驱使?弟一时语塞,思及执兄当年‘洗贱为贵’之壮举,心下恻然,费尽口舌阐释良久,不知其听懂几分。教育幼主,实比机关算尽更耗心神。」
「昨日烬璃姐送来新烧制的瓷壶,美其名曰‘静心’,其色灰败,其形扭曲,曰乃‘突破传统’之作。弟观之,唯有‘惊心’之感。奈何其言此乃‘匠心独运’,需重金采购以作鼓励。弟深觉,改革之道,亦有‘遇人不淑’之风险……」
「山中气候宜人,想必二位悠然自在。偶得闲暇,盼赐片言,以慰弟于文山会海、鸡同鸭讲中之困顿。」
萧执读着读着,忍不住轻笑出声,将信递给一旁好奇的江烬璃。
江烬璃接过,越看眼睛瞪得越大,看到“惊心”瓷壶时,终于噗嗤笑出声来:“陆拙这哪里是诉苦,分明是变着法子逗我们开心,顺便炫耀他那鸡飞狗跳却又乐在其中的日子。”
话虽如此,她还是拉萧执去书房,磨墨铺纸,催促道:
“快,给他回信。告诉他,那瓷壶若真那么难看,不妨送回云深阁,我试试用金漆镶嵌给它改头换面,或许能化腐朽为神奇。再告诉他,吵不过那些老学究时,就想想你当年在朝堂上以一当十的威风。”
萧执笑着摇头,提笔蘸墨,却是由江烬璃口述,他执笔润色。
回信中,除安慰与建议,自然也少不了对山中闲趣的描述——新调的漆色仿若烟霞,溪中肥鱼堪脍,甚至偶有不开眼的野兔跑来偷吃园中菜蔬等琐事。
一来二去,书信往来便成了常事。
陆拙的信内容包罗万象:有时抱怨某地匠作司官员僵化,有时欣喜于发现了某位隐于乡野的技艺奇才,有时吐槽小皇帝越来越刁钻的问题,有时则单纯描述京城秋色或雪景,末了总要加一句“不及山中之万一”。
他的“诉苦”成了云深别苑一剂特别的调味料。
每每信至,萧执和江烬璃便会放下手中事,一同展信阅读,时而蹙眉,时而大笑,然后认真商议回信内容,或提供些思路,或寄去一些江烬璃试制的新漆样、设计的新图样。
……
这日,春雨初歇,山色空蒙。
一辆轮椅沿着新修的、相对平坦的山道,被两名侍卫稳稳地推了上来。
轮椅上的人,一身风尘,眉宇间带着倦色,却眼神清亮,正是本该在京城日理万机的监国大人——陆拙。
他竟真的来了。
江烬璃正在漆语阁指导两个从附近村镇来的、对漆艺极有兴趣的少年如何打磨胎体,抬头见到他,惊讶地挑了挑眉:“陆大人这是…微服私访,体察山野民情?”
陆拙苦笑:“再不从那堆文书里爬出来,只怕下次寄给你们的信,就要用血书写了。”
萧执闻声从水阁走来,见到陆拙,亦是讶然,随即了然一笑:“看来是真被逼急了。来得正好,烬璃新得了些野茶,味道不错。”
没有繁文缛节,旧友重逢,一切自然。
陆拙在云深别苑住了下来。起初两日,他几乎只是睡觉、吃饭、对着溪流发呆,仿佛要将积压的疲惫彻底释放。萧执和江烬璃也不扰他。
第三日,他才仿佛真正活过来,开始有兴致看江烬璃调漆,与萧执对弈,甚至尝试着用自己那双擅长精密机关的手,去学习最基础的刮灰步骤,结果弄得满手漆污,狼狈不堪,引得江烬璃大笑。
“看来这匠心,并非只有一种。”陆拙看着自己惨不忍睹的“作品”,无奈摇头,“我还是更适合摆弄那些冷硬的机关齿轮。”
“匠心万千,各有所长。”江烬璃正色道,“若无你设计的那些水利机械、改良织机,匠人即便有心,许多想法也难以实现。你的匠心,在‘用’之上。”
萧执点头:“不错。朝堂之上,你的匠心,在于构建能让天下匠人安心创造、公平发展的‘规矩’。”
陆拙微微一怔,随即释然一笑:“如此说来,我倒不必自惭形秽了。”
午后,三人在水阁烹茶。
陆拙终于开始详细讲述朝中种种,遇到的阻力,取得的进展,未来的担忧。
萧执静静听着,偶尔插言一二,点出关键。江烬璃则更多从技艺传承、匠人培养的角度提出看法。
茶香氤氲中,曾经的生死战友,如今的朝堂与山野,观点时而碰撞,却又总能归于一致——那“传承匠道,重燃匠心”的共同目标。
“有时真羡慕你们,”陆拙望着窗外云雾,轻叹,“逍遥山水,专注所爱。”
“各有各的战场罢了。”萧执为他续上茶,“你在前方破浪前行,我们在此处,亦是在为你,为天下匠人,守护和开拓一片精神的沃土与技艺的源泉。烬璃在此授徒、研艺,所获心得,皆会整理成册,他日或可成为匠作司教材,或启发更多人。”
江烬璃笑道:“你若实在羡慕,不如常来。云深别苑,永远给你留一间屋子。下次来,说不定就能亲手做出像样的漆盘了。”
陆拙大笑:“那还是饶了我吧!偶尔能来偷得浮生半日闲,已是幸事。”
他在云深别苑住了五日,离去时,眉宇间的倦色一扫而空,眼神更加坚定沉稳。
之后,每隔三五个月,陆拙总会找个由头,“逃”来云深别苑小住几日。
有时带来朝堂的新消息,有时带来海外托送的新奇玩意,有时甚至真的带上几份棘手的章程草案来讨论。
云深别苑,成了他们三人之间一个不变的锚点,一个远离纷扰、涤荡心神、重聚力量的地方。
山间的漆香、茶香、以及那份相知相携的情谊,滋养着彼此,也默默滋养着那片他们共同开创的新天地。
岁月流淌,云深依旧。匠心不灭,情谊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