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烬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她屈膝行礼:“烬璃必竭尽所能,不负殿下所托,不负太祖遗志,不负天下匠人所望!”
“好。”萧执点头,还想说什么,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身子一软,险些倒下。
“殿下!”江烬璃和身边侍卫急忙扶住他。
“快!传太医!”陆拙急道,同时目光锐利地扫向被控制的萧衍及其党羽,“将一干涉案人等,严密看管!待殿下醒后发落!”
局势初步稳定。
太医匆匆赶来,为萧执处理伤口。那暗器几乎穿透肩胛,伤势极重,且因拖延已久,失血过多,情况十分凶险。萧执终是支撑不住,彻底昏迷过去。
江烬璃守在一旁,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心如刀绞。她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
殿外,陆拙迅速接管皇宫防务。
而殿内,那卷玉胎金漆圣旨已被请下,由重兵护卫。那“传承天下匠道,重燃匠心”的十字,如同烙印般刻在每个人心里。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
三日后。
萧执在高烧和剧痛中反复挣扎,终于脱离最危险的时期,但依旧虚弱不堪,大部分时间仍在昏睡。
朝堂上的清洗和重建却在紧张有序地进行。
萧衍被废,囚于宗人府。其党羽或下狱或革职,牵连甚广,但萧执昏迷前“从宽处置”的命令得到执行,并未掀起大规模的血腥清算,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安抚了人心。
陆拙暂代监国之职,与几位阁老等人共同处理政务。废除匠籍的诏书已拟好,只待萧执醒来后用印昭告天下。
而江烬璃,召见了工部所有官员,对各类工艺、物料、流程了如指掌,令那些原本心存轻视的官员大为震惊,不敢再敷衍。
她又亲自走访京城各大工坊,与匠人们交谈,听取他们的疾苦和诉求。
江烬璃快速了解各地匠户的实际情况,并为后续的“匠作司”如何与市场接轨、保护工匠利益出谋划策。
……
萧执终于清醒过来,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病榻前,由江烬璃和陆拙陪同,用颤抖的手,在那份《废匠籍,兴匠道疏》上盖下了监国宝印。
诏书颁布天下!
消息传出,京城沸腾,继而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各州府。无数匠人奔走相告,喜极而泣。数百年的枷锁,在这一刻,终于被打破!
这一日,秋高气爽。被初步修缮的奉天殿前广场上,举行一场特殊的仪式。
广场中央,矗立起一座数人高的熔炉。炉中并非烈火,而是缓缓流淌、在阳光下闪耀着瑰丽光芒的——金漆!
这正是那日江烬璃引动地脉、冲刷大殿后收集起来的残余金漆,经过她精心调配,已褪去狂暴,变得温润而神圣。
炉前,站着萧执、江烬璃、陆拙,以及文武百官和来自天下各地的千百名工匠代表。
萧执身着亲王常服,面容清瘦,但目光湛然。他上前一步,朗声道:
“太祖遗志,薪火相传!今日,废黜贱籍,非为恩赐,乃为归正!天下百工,凭巧思双手,筑广厦万千,制利器良械,饰盛世华章!其心之诚,其艺之精,当为世所重,当为民所敬!”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广场:“自此之后,天下再无匠籍!唯有工匠!设‘大匠院’,纳天下贤才,论技艺定品阶,以贡献论赏拔!各州府设‘匠作司’,传习技艺,鼓励创新,保护传承!”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
接着,江烬璃走出。她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覆盖着明黄绸缎。
她走到金漆熔炉前,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金漆为证,匠心长明!此炉中之漆,源自地脉,融汇百家,见证变革!今日,请殿下与诸位,共铭此志!”
她揭开绸缎,托盘上是一枚枚半个巴掌大小的玉牌,玉质温润,却尚未雕刻。
萧执率先拿起刻刀,在一块玉牌上郑重刻下一个“心”字,然后将其投入金漆熔炉。玉牌浸入粘稠的金漆,取出时,已包裹上一层璀璨的金衣,唯那“心”字清晰凸出,光华流转。
紧接着,陆拙刻下一个“巧”字,···刻下一个“精”字,工部尚书刻下“勤”字…各位大匠代表也纷纷上前,刻下自己认为最能代表匠人精神的字眼——“恒”、“创”、“细”、“朴”、“诚”……
最后,江烬璃拿起刻刀。她没有立刻刻字,而是抬头望向众人,目光扫过那些饱经风霜却此刻充满光彩的脸庞,缓缓道:
“匠之道,非仅技艺,乃是以心驭器,以魂注物,追求极致,奉献众生之心!此心,贵逾千金!”
她低头,左手六指稳稳按住玉牌,右手刻刀飞舞,铁画银钩,刻下一个巨大的——“贵”字!
最后一笔落下,她将玉牌高高举起,然后投入金漆之中。
取出时,那“贵”字在金漆的映衬下,光芒万丈,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也深深地烙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洗‘贱’为‘贵’!”不知是谁,再次喊出了那日震撼天地口号。
瞬间,应者如潮。
“洗‘贱’为‘贵’!”
“匠心称贵!”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冲上云霄,回荡在皇城内外,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和一个新时代的艰难开启。
仪式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夕阳的金辉洒满广场,为那座金漆熔炉和炉中无数承载着“匠心”的玉牌镀上温暖的光晕。
萧执与江烬璃并肩而立,望着眼前的景象。
“路还很长。”萧执轻声道,他的色彩弱视让他眼中的世界或许依旧不够斑斓,但他能感受到那份灼热的希望。
“嗯。”江烬璃点头,目光坚定,“但只要初心不忘,匠心不灭,总能走下去。”
他悄然握住她的手,这一次,她也回握于他。两人的手,一只曾因调漆而灵敏,一只曾因弱视而自卑,此刻紧紧相扣,都带着伤疤,却也充满了力量。
前方,陆拙似乎正在与大臣们交谈着什么,实则他知道,她在乎他,是手足情深,是知己,是战友,于他而言,足以。——她安好,拙一生所求,余生所愿。
远处,工匠们互相搀扶着,说笑着离去,背影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期盼。
金色的夕阳,流淌的金漆,以及那被无数人铭记的“贵”字玉牌,共同凝固成了这个历史性的黄昏。
金漆为证,匠心长明。
……
京城往南三百里,有山名“云深”,峰峦叠翠,云雾缭绕。山腰处,建起了一座别苑。
白墙黛瓦,并不奢华,却与山水浑然一体。
别苑的窗棂、廊柱、甚至部分家具,都点缀着流光溢彩的金漆纹样,阳光下,与溪流粼光、山间雾气交相辉映,宛如仙境琼宇。
此处,便是萧执与江烬璃的归隐之所——“云深漆苑”。
褪去朝堂华服,萧执常着一身素青棉袍,于临溪的水阁内读书、处理些无关朝局的闲散文书,或是静静看着江烬璃调漆。
他的色彩弱视依旧,世间万物在他眼中大多灰蒙,唯有江烬璃手下那绚烂的金与红,以及她专注时脸颊上跃动的光彩,清晰而灼目,是他世界里最浓墨重彩的画卷。
江烬璃则彻底释放了天性。
她不再需要穿着拘谨的官袍,常是简便的窄袖衣衫,长发随意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永远闪烁着创造光芒的眼睛。
云深别苑设有专门的“漆语阁”,是她调漆、创作、以及教导慕名而来或有缘遇到的学子之地。
阁内陈列着各式漆器,从恢宏的屏风到精巧的饰物,皆是她心血之作,亦是她探索新技法的试验场。
她的左手六指愈发灵巧,调出的漆色变幻万千,竟能模拟出朝霞、夕岚、秋涧、春苔之妙韵。她甚至尝试将金漆镶嵌与山中寻得的特殊石材、木材结合,创作出更具自然意趣的作品。
日子仿佛山间溪流,平静而欢快地流淌。
清晨,他们或许会携手入山,辨认漆树,采集晨露;午后,一个静读,一个调漆,互不打扰,却又气息交融;傍晚,于溪边散步,听流水淙淙,看飞鸟归巢。
萧执肩头的旧伤在天阴下雨时仍会作痛,每逢此时,江烬璃便会用自己调制的、加入草药的特殊漆料为他轻轻按摩伤处周围。
那漆料带着温热的触感和淡淡的草木清香,总能极大缓解他的不适。
“这算不算以权谋私?”每次,萧执便握着她的手,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前朝皇子,独占江大家独家秘制的金漆理疗。”
江烬璃挑眉,故意板起脸:“殿下若是嫌奢侈,下次换普通跌打酒便是。”
“不敢不敢,”萧执从善如流,将她微凉的手指拢入掌心,“普天之下,能得江大家亲手调漆按摩的,唯我一人。此等殊荣,千金不换。”
水阁外,细雨如丝,溪面泛起无数涟漪。阁内,茶香袅袅,漆香淡淡,只余温情脉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