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八,鹅毛大雪压得山梁直喘,靠山屯的木篱笆早被雪埋成了矮墩,烟囱里冒出的烟刚窜半尺就被风卷散,家家户户的窗纸都蒙着层白霜,像谁给大山糊了层毛边的信封。
林英裹着老羊皮袄蹲在自家地窖口,冻得通红的手指攥住草帘边角,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暖意裹着青草香“轰”地涌出来,惊得她睫毛上的雪粒扑簌簌落进衣领。
“娘哎!”身后传来林招娣的抽气声。
十二岁的小丫头扒着她肩膀探头,冻得通红的鼻尖几乎要碰到垂在眼前的黄瓜。
藤蔓顺着竹架爬满地窖四壁,翠生生的黄瓜坠着白刺,红番茄像小灯笼似的挤成堆,连菜叶上的水珠都泛着透亮的光,哪像大冬天该有的模样?
陈默捧着温度计的手顿了顿,哈出的白气在镜片上结了层雾。
他摘下眼镜用袖口擦了擦,又凑近看了眼刻度,声音发颤:“零下三十度的天,地窖里十八度……英子,你说这是借了山气,可山气哪有这般灵性?”
他指尖轻轻碰了碰黄瓜上的水珠,水珠顺着指缝滚进掌纹,“上个月你在空间里育苗,我还担心时间不够……”
“空间十日换一日,育二十天苗,外头才两天。”林英弯腰摘黄瓜,竹篮里很快堆起半筐翡翠。
她的呼吸凝在睫毛上,眼里却烧着团火,“我算过,地窖挖在阳坡,寒潭水引过来循环供热,藤蔓挡着寒气……娘咳血的药需要鲜枇杷叶,招娣说小栓馋番茄馋得夜里说梦话,总不能年年冬天啃冻萝卜。”
竹篮“咚”地落进储物空间,林英拍了拍沾着泥土的手:“明日县城年集,咱们带两筐去。”
“可……”陈默欲言又止,望着她发顶沾的草屑,终究只是把怀里的搪瓷缸往她手里塞,“我昨晚烧了热乎的红薯,你揣着。”
林英低头,缸身还带着他体温的余温,红漆画的九心莲边缘毛躁得可爱。
她没说话,把红薯塞进袄襟最里层,指尖隔着布料碰了碰腰间的玉坠,温凉的触感顺着皮肤爬上来,像在应和什么。
次日清晨,县城十字街的年集比往年更挤。
糖葫芦的红、花布的艳、腊肉的油光裹在雪雾里,可当林英在角落支起木架,掀开草帘的刹那,所有人的脖子都像被提线拽着转了过来。
“我的老天爷!”卖咸鱼的王婶踮着脚张望,手里的秤砣“当啷”砸在冰上,“这是黄瓜?大冬天的黄瓜?”
“莫不是从南方用火车运的?”戴毡帽的老汉凑过来,伸手要摸又缩回去,“金贵东西,摸坏了赔不起。”
“冬长夏菜?”张有财挤进来,酒糟鼻冻得发紫,“我看是妖法!雷都要劈……”
“咔嚓。”脆响惊得众人一哆嗦。
铁蛋叼着半根黄瓜从人堆里钻出来,腮帮子鼓得像仓鼠,嘴角沾着汁水:“脆!甜!比我去年在省城吃的还鲜!”
他抹了把嘴,抄起扁担往肩上一扛,“英子菜,三倍价!抢到就是命!”
人群“轰”地炸开。
卖花线的小媳妇挤掉了发簪,扛麻袋的壮汉把年货撞得满地滚,连国营副食店的王会计都缩着脖子混在队里,手里攥着布票眼睛发亮。
“都给我住手!”
李主任裹着军大衣冲过来,帽檐上的雪扑簌簌落进领子里。
他揪着铁蛋的后领往外拽,又瞪向林英:“未经许可私售鲜菜,涉嫌投机倒把!这筐……”
他的手指刚碰到黄瓜,就听身后传来清甜的童音:“爸……我想吃那个红果。”
县官员抱着女儿小翠站在人堆外。
七岁的小丫头瘦得像根芦柴棒,小脸白得透明,可此刻眼睛直勾勾盯着竹筐里的番茄,喉结动了动。
书记皱眉要说话,林英已摘下个番茄,用小刀切了薄片递过去:“这是新育的品种,甜的。”
小翠盯着番茄片,像只小兽似的慢慢凑过去,舌尖轻轻舔了舔——眼睛突然亮得像星子。
她张开嘴咬下,汁水“啪”地溅在下巴上,原本青灰的小脸渐渐浮起粉润,连咳了半冬的身子都直了些。
书记的手抖了抖。
他接过女儿手里的番茄皮,摸了摸温度:“刚摘的?”
“地窖暖棚种的。”林英指了指远处的草帘,“县医院要是信不过,不妨取样检测。”
两小时后,县医院的王院长跑得气喘吁吁,白大褂前襟沾着雪水:“书记!检测结果出来了!维生素含量是普通蔬菜的三倍,没农药没化肥!”
他抹了把汗,“我老伴咳了十年的老慢支,要是能天天吃这菜……”
书记低头看怀里活泛得直扭的小翠,又抬头看林英。
他大步走过去,伸出的手在半空顿了顿,又重重握住:“林同志,你这不是卖菜,是救命!从今日起,县医院、机关食堂,全订你的菜!”
消息传回靠山屯时,天已经黑透了。
林英刚把最后一筐番茄收进空间,就听见院外传来“咚咚”的砸门声。
“英子!”“英子女士!”“我们家二妮咳得睡不着!”
她拉开门,雪光里站着十几户村民。
张二嫂的棉鞋开了口,露出冻红的脚腕;
李婶怀里的小孙子咳得直抽抽,却还伸着小手往她怀里够;
最前头的王猎户搓着冻僵的手,声音发颤:“英子,教我们建暖棚吧!娃都快咳断气了……”
陈默举着煤油灯从屋里出来,灯影里他手里攥着一沓纸,边角被揉得发皱:
“我连夜写了《反季菜合作社章程》,统一供苗、分户建棚、保底收购……”
他望向林英,眼里闪着光,“你说过要带全村过好日子,现在……”
“英子!”
苍老的声音从雪地里传来。
老菜头拄着枣木拐,鞋底下绑着草绳,一步一挪地挤到跟前。
他扒开草帘往地窖里看了半晌,突然“咚”地脱帽鞠躬,白发在雪地里晃得人心慌:
“我种了一辈子菜,没见过这样的法子……可我知道,你是对的。我来当顾问,不收一分工钱。”
林英弯腰去扶他,手触到老菜头掌心的老茧,像摸到了土地的纹路。
她喉咙发紧,望向院外攒动的人头,又回头看陈默手里的章程,暖黄的灯光映着他睫毛上的雪,把人照得像幅画。
“只要菜能活,人能好,咱们一起干。”她声音哑得厉害,却笑得很亮。
三天后,山货加工厂的大喇叭响得震天。
新挂的“四季鲜蔬厂”木牌被雪水冲得发亮,院里停着刚运来的速冻机、真空包装机,穿蓝布衫的工人排着队领围裙,蒸汽从车间窗户里冒出来,把雪天都染白了。
李主任缩着脖子站在厂门口,军大衣下摆沾着泥。
他搓了搓手,凑到林英跟前:“林姑娘……供销社想签五年合同,做全县统销代理。”他掏出个牛皮纸袋,“这是合作条款,您看看。”
铁蛋“扑通”跪在雪地里,怀里的定金袋子被他捂得温热:“求您让我做东街分销!我铁蛋发誓,绝不压价、不掺假!”
他抬头时,睫毛上的雪化了,在脸上冲出两道水痕,“我闺女去年冬天咳得差点没了,要不是您那筐番茄……”
林英没说话,转头看向陈默。
他从怀里掏出只天蓝底的搪瓷缸,缸身刻着两个字“山河”,笔画歪歪扭扭,像是拿铁钉硬划的。
她接过,打开缸盖,一勺金黄的野蜂蜜躺在缸底,纸条上的字被冻得发硬:“等你卸下重担,我们种一园花。”
人群突然静了。
林英望着陈默泛红的耳尖,又望向厂外绵延的雪山。
她转身走向厂史墙,把搪瓷缸轻轻嵌进墙缝,提笔在旁边题字:“此情不渝,如蜜长存。”
“啪嗒。”
檐角的积雪突然坠落,砸在她脚边的雪地上。
腰间的玉坠微微发烫,寒潭的低语混着车间的欢笑声涌进耳朵:“春……已动……根……在野……”
远处,第一辆满载“英子鲜菜”的马车“吱呀”启程。
赶车的老张头甩了个响鞭,红绸子在雪地里飘得像团火,往县城方向去了。
正月廿九清晨,县城副食店的玻璃上还结着冰花。
铁蛋裹着破棉袄蹲在门口,怀里揣着个捂了半夜的搪瓷缸——缸里的番茄还带着暖棚的余温,正散着淡淡的甜香。
他望着逐渐亮起的天色,搓了搓手,把缸往怀里又拢了拢。
“咚。”
店门开了条缝,王会计探出头:“铁蛋,你那番茄……真能让我家小崽子不咳?”
铁蛋咧嘴笑,露出缺了颗的门牙:“您瞧好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