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一共热闹了三天,在第四日关扑撤掉后渐渐冷静下来。
苏掌柜闲下来有些不习惯,站在柜台后叹了口气。
没有生意,几个伙计也得了闲,一同靠在柜台前百无聊赖地看着门口。
听见苏掌柜的叹气声,一个伙计也跟着叹口气:“我还以为我这个月能挣到四贯呢。”
他们一日的工钱六十文,每卖掉一匹布就能得到相应的酬劳,他卖出去布匹价格越高,得到的酬劳就越多。
这三日,因为新店开业优惠,所以很多客人来买,倒是卖出去不少,可过了前三日,这人又少了。
苏掌柜瞪他一眼:“你这三日还挣得少了吗?”
那倒不少。
伙计嘿嘿笑。
“咱们这布又不像人家那些酒楼什么的,饭菜吃到客人肚子里不到一天就拉出去了,经得住客人天天吃,天天拉,咱这一匹布做成衣裳,最少也得穿个半年吧?哪有天天来买的?”苏掌柜道。
话虽然糙,但理确实是这个理,伙计挠挠头:“掌柜的说得对。”
另一个伙计开口:“这也太无聊了,都没什么事干。”
苏掌柜还没开口,便见通往后院的帘子被掀起,绿夏探出头来:“来两个人帮帮忙。”
苏掌柜点着说话的两个伙计:“不是无聊吗?还不快去。”
两人摸摸鼻子,依言进了后院。
没过多久,两人抬着个大木箱子出来。
苏掌柜看去,见是一箱子卷好的布,鹅黄色和油绿色两种。
“我们这货架上满的,暂时不需要补货。”他抬头看了眼货架说道。
绿夏从后面出来,闻言解释道:“这是之前染花色了的布,娘子说让便宜买出去。”
苏掌柜恍然点头。
“花了色的布也会有人买吗?”一旁的伙计问道。
苏掌柜瞥他一眼,反问:“换成你你会买吗?”
伙计下意识道:“那我肯定不会买。”
染花了色的布,做成衣裳也没法儿穿出去,买回去干什么?铺桌子上当抹布?
苏掌柜看了眼他身上崭新的翠蓝短褐,哼了声道:“我看你是好日子过久了,不知道暑热冬寒了,你不买有的是人买。”
伙计看着苏掌柜的背影挠挠头,什么意思?
他说的不对吗?
伙计低头看了眼自己,他什么时候过过好日子了?
苏掌柜安排两个伙计将箱子抬到门边,就见顾婉抱着个账本过来,站到一旁。
苏掌柜不由问道:“顾小娘子这是作何?”
顾婉高兴道:“我来收钱记账。”
苏掌柜有些惊讶,看向绿夏,这做生意,让个小孩子来捣乱怎么成?
绿夏笑道:“苏掌柜不用担心,阿婉娘子的算盘打得很好,娘子也同意了的。”
既然连东家都同意,苏掌柜也没什么好说的。
便吩咐伙计搬了张桌子放到一旁,顾婉道了声谢,在桌前坐下。
“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咯,便宜卖咯,新店开业大酬宾,一匹布只要两百文,只要两百文!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瞧一瞧看一看咯……”
门口伙计吆喝起来。
苏掌柜愕然,看向绿夏:“绿夏娘子,这是东家定的价?是不是太便宜了?”
两百文,这跟白送有什么区别,完全是亏本嘛。
现下一匹未经染色的白胚布最低也要三百文,这还是染了色的,就算花了色,但算上人工费,材料费,布料成本,两百文卖出去,成本收不回来就算了,还倒贴进去一大笔。
绿夏似乎早料到他要这么问,笑道:“娘子说,这花色的布本就是咱们染坊的失误造成的,也算是为自己的错误买单,如今天气越来越冷了,再过不了两个月要入冬,能让一些穷苦人家过个暖和的冬天,当是为我们山河坊积福了。”
“东家仁善。”苏掌柜开口赞道。
伙计的吆喝声还在继续,很快就有不少人上前询问,然而得知是染花的布,当即扭头就走,转眼间就只剩一个老婆婆还在仔细翻看布料。
看着看着,忍不住和伙计讲起价来,伙计赔笑道:“大娘,您看看这布,除了花了色,布料都是完好的,您去别家店买一匹最差的白胚布都要三百文,两百文,已经是亏本买卖了,就是挣个辛苦钱,真的不能再低了。”
那老婆婆穿着朴素,衣服浆洗得发白,衣摆处还打了补丁,手上挎着篮子,篮子用布盖住,但并未盖严实,从伙计的角度,能看到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他心下嘀咕,能吃上肉,看来也不是很穷嘛,这么便宜了还要讲价?
老婆婆自是不知他心里所想,嘟囔着又翻了几下,道:“那算了,不要了。”
说完扭头离开。
店里几人除绿夏之外,皆惋惜地叹了口气。
“我就说嘛,就算便宜卖,谁会愿意花钱买一匹染花了布?”先前的伙计忍不住开口。
另一个伙计也开口附和道:“东家既然要做慈善,为何不直接赠送呢?肯定很多人抢着要,外人看见我们店里这么多人,说不定就好奇进来看看,进来了,我一定能把人留下,绝不让人空手走。”
苏掌柜斜眼看他:“白送?你知道这批布成本多少钱吗?怎么?日子不过了?”
想想亏的钱他就心疼,真白送他还不得心疼死,虽然不是他的钱,但眼看着这么亏,他也是很感同身受的。
伙计吃了个挂落,讪讪闭了嘴。
绿夏闻言忍不住笑了,想到自己对娘子问出同样问题的画面。
“娘子说,这批布要能送到真正需要的人手上,便不能白送,也不能过于便宜,两百文刚刚好。”她开口道。
苏掌柜和伙计都看过来,同时露出不解的神情。
绿夏却没再回答两人的话,她转头看向门口。
苏掌柜几人也跟着看去。
只见门口的箱子前面,正站了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女。
两人皆穿着一身发灰的白布袍,衣领袖口处已经是补丁摞补丁,没一块好地方。
那位母亲背上背着背篓,听完伙计解释布料被染花了色后,神情并未有什么变化,只顾摸着布料的厚薄,查看布料的质量。
“我能试试看结不结实吗?”妇人小心翼翼地问。
伙计忙道:“自然可以。”
那妇人犹豫道:“万一扯坏了……”
“嗨!”伙计拍手道:“这位娘子,您请放心,咱们山河坊的布,都是上好的,绝不会一扯就坏,不如小的帮您扯一下看看?”
他说着拿起布扯了扯,双手向外将其崩开,反复三次,展示给妇人看。
“您若还是不放心,也可以自己上手试试,倘若损坏,小店绝不会追究您的责任。”见妇人仍旧犹豫,伙计开口劝道。
妇人这才拿起布试了试,确认布料结实,不至于说一扯就破,才看向身旁的女儿,问她道:“你喜欢哪个颜色?”
女孩儿看着两种颜色有些犹豫。
伙计见她问颜色,还以为她没听到自己方才所说布料花色的事情,不由将话又重复了一遍。
那妇人笑了笑:“我知道,要不然你们也不会卖这么便宜,不管这布花色了没有,总归是染了颜色的。”
她说着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不瞒小哥说,我们是第一次买有颜色的布,所以想挑一个喜欢的颜色。”
伙计愣了一下,看了眼她们身上的白袍,很快重新扬起笑:“那不如两种都买了,反正也不贵,要不然以后可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那妇人闻言窘迫地讪笑一下:“我只够买一匹布的钱……”
伙计再次愣了下,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神情瞬间比妇人还窘迫,耳朵绯红,结巴道:“那,那不如买黄色的吧,这个花色看起来没有绿色显眼,做成衣服传出去也不至于太难看。”
妇人闻言看向女儿。
女孩儿瞬间做了决定:“那阿娘,我们要这个黄色的吧。”
“好。”
伙计当即将布料给两人包起来,指了指顾婉道:“那边付钱。”
妇人走进店里,见柜台前站着一排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见几人似乎并无恶意,才迟疑地走到顾婉面前,看着稚嫩的顾婉有些不确定地转头看向伙计,但伙计背对着她,正在和女儿说话,并未注意她。
顾婉见状开口道:“娘子,诚惠两百文。”
妇人“哦”了一声,将背篓放下,再从背篓最底下拿出破旧的钱袋,数出两百文给顾婉。
这是她今日卖粮食得来的钱,还没捂热乎,就又要送出去,伸出手时止不住地心疼。
但在拿到颇有些重量的布时,这些心疼便消失了。
虽然花了不少钱,但想到往日要花四百文才能买到这种质量的白胚布,如今只花了两百文,就得到了一匹布,还是染过色的。
这笔钱花得太划算了。
“阿娘,那我被子上的大洞能不能补上了?”
“补,娘回去就给你补,换新的。”
“太好了!今年冬天我可以睡个暖和觉了!”
女孩儿银铃般的笑声逐渐远去,染坊里苏掌柜恍然大悟,看向绿夏道:“原来如此,是我愚钝了,还是东家想得周到。”
真正需要这匹布的人,是不会在乎颜色如何的,只会在乎能不能保暖。
绿夏与有荣焉般一笑。
伙计怔怔出神,原来掌柜的那句话是这个意思,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崭新厚实的新衣服,神情恍然。
自从来到这家染坊,他就没再花过什么钱,吃穿住都由东家包,虽然不比以前在别家工钱高,但这里生活条件要比以前好得多,再没有饿过肚子,没有挨过冻,更不会因为一点小事没做好便被东家劈头盖脸一顿骂。
这里的东家也一样严格,但至少会让他知道他的错误出在哪里,愿意给他们改过的机会,自己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这日子过的,都忘了以前的苦了。
花色的布连续叫卖了五天,大约是买了布的人将消息传了出去,前来买布的一日比一日人多,到第五天,便全部售罄。
山河坊的名声不仅在长灵县城打响,在乡间也陆续传开。
谢云昭忙了一段时日,渐渐清闲下来,同时,她等待已久的消息也终于传来。
“孔进宗往长灵来了。”秦书道。
谢云昭抬眼看向他。
秦书眼中光芒闪烁:“我杀了他那几个手下,没瞒着人,县衙和提点刑狱司包括刑部都知道,他定然也是收到消息了,此次来长灵,不出意外应该是来找我麻烦的,我时常出入这家染坊,到时候他找不到我,怕是会闹到山河坊来,你能应付吗?”
“没事,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我动手,我会想办法拖住他。”谢云昭对这件事倒是不担心。
长灵至少还有张家在,云安军离这里也不远,孔进宗再嚣张,也不敢明目张胆无缘无故在城里杀人。
郑家灭门案,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段知县乃至张家,都不会允许他再次胡作非为的。
“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谢云昭问道。
秦书看了眼窗外黑下来的天:“明晚。”
“忠州是孔进宗的老巢,他一定留了不少人,而且必定都是精锐,你准备带多少人去?”谢云昭问道。
“关五要留下收账,你染坊也要留两个,不然我不放心,其余人我全带走,一共十四个人。”
多少?
谢云昭瞪着眼睛看着他:“你就准备带十四个人去攻孔进宗的老巢?”
这跟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秦书却是一脸势在必得的神情,从怀里掏出一张舆图在桌上铺开:“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孔进宗这个捉杀使虽然懈怠,但怎么说还是要做做样子给朝廷看的,他近些时日在清剿渠州和涪州的匪患,兵力分散各处,忠州只留了不到一百人,虽然是精锐,但只要计谋得当,不愁拿不下。”
谢云昭垂眼看向舆图。
“我跟你借个人。”秦书忽然又开口。
谢云昭看向他:“宋莲?”
秦书嘴角微勾,打了个响指:“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