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楼,便见一小厮打扮的年轻人提着礼盒站在楼梯口,正好奇地打量店里的情景。
小厮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了看谢云昭问道:“请问是秦小娘子吗?”
“是我。”
小厮便将手里的礼盒奉上给她:“我家大人特派小的来贺秦小娘子新店开张。”
他声音很大大,店里的人都看过来。
谢云昭暗暗挑眉,这知县大人,搞什么鬼?
这是来给她撑场子来了?
她自认与知县大人的关系还没到能让人给她撑场子的地步。
不过既然人家愿意,她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谢云昭接过礼盒,亦放大声音道:“段大人太客气了,多谢多谢,还请楼上坐。”
众人闻言各自交换眼神,能被称为大人的,长灵县没有几个,段大人,那不就是他们知县大人?
这件偏僻的小店,竟然能劳动知县大人前来送礼?
小厮完成使命,与谢云昭一同上了楼。
谢云昭并未带他往茶室去,而是进了书房。
“秦小娘子,这是秦公子托我们大人帮忙转交给您的信。”
进了门,小厮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给谢云昭。
谢云昭拿过信,看着他道:“这礼莫非也是秦公子请你们家大人送的?”
小厮笑而不语。
那就是默认了。
谢云昭恍然,她就说段大人莫名其妙给她送什么礼,还这么大张旗鼓,搞了半天是秦书的点子。
算起来这铺子还和他有些关系,第一天开业,特意请了知府大人前来,有人想闹事也得掂量掂量。
“替我多谢段大人。”
“小的自会转达。”小厮施礼告退。
见小厮的身影消失,谢云昭才拆开信封。
展开便是秦书带有金戈铁马之气的字,常人难以模仿。
信不长,只几句话,却让谢云昭沉思良久。
片刻,她将书信点燃丢进香炉里,一缕青烟升起,随风而散。
如果说知县大人派人到山河坊送贺礼的消息足够引人猜测的话,那么雪堂先生亲自携带礼品到店的消息便是让人震惊了。
还在青玉行悠哉悠哉挑礼物的吕二爷当即坐不住了,让人包了个玉石摆件便急急往山河坊赶去。
别人他倒可以不在乎,可雪堂先生他却不能不在意,这可是读书人里的标杆,学生遍天下。
他们读书人,最是讲究礼数。
王老三都去了,他不去,岂不是显得他不知礼数?
他儿子以后还要科考的,可不能在雪堂先生面前留下个坏印象。
虽然他早就决定好要去的,但人家雪堂先生都到了,他去得太晚就显得刻意了。
马车很快停在山河坊,吕二爷下了车,先是被门口不同寻常的买扑惊诧一瞬,进了店,再被店里大变样的摆设以及满堂的客人震惊得一时忘了迈步。
开业第一天,客人多是正常的,他安慰自己。
顾不得再多看,匆匆随引路的丫鬟上了楼,进到茶室里,见里面已经是人满为患。
有他熟悉的王老三,还有绣云阁的钟掌柜,再就是陈家染坊如今的掌事人陈芸。
几个看起来一身书卷气的学生他不认识,但他看见了被围在中央的雪堂先生,还有坐在雪堂先生对面,被一群女子围住的贵妇人。
巧得很,这贵妇人他也见过,正是张家的大夫人。
吕二爷忍不住擦擦脑袋上的汗,在心里暗暗唾骂陈大老爷。
这死鬼,不是说这姓秦的小娘子只是个逃难来的流民吗?
哪家流民有这么多这么硬的人脉?
“吕东家,怎的站在门口不进来?快请进。”
吕二爷脸上挂上笑容,示意身后小厮将贺礼送上。
“恭贺秦东家新禧,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山河坊开业,刚一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了,没想到还是来晚了,还请秦东家莫怪。”他说道。
谢云昭一笑:“怎么会?吕东家能来,便是我们山河坊之幸,怎么会为怪?”
“那就好,那就好。”吕东家呵呵笑。
保持神情平静地坐到王三爷旁边,与他攀谈起来。
一屋子人形成三个阵营,各自聊着天。
铺子刚开业,正是忙的时候,众人也都心里有数,一盏茶喝完,识趣地离开。
山河坊结结实实热闹了一整天,一直到深夜才安静下来。
谢云昭和绿夏留在书房整理今日的账。
见绿夏困得直打哈欠,谢云昭劝她道:“你先去休息吧,看不完的明日再看。”
绿夏努力睁大眼睛,坚持道:“我等娘子一起。”
谢云昭知道她是不想留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干活,心下微暖,笑了笑,起身将她从座位上拉起来:“快去睡吧,我还有别的事呢,我困了自然会去睡的,你不用担心,倒是你,你再不去睡明天就得顶着黑眼圈干活了。”
说着将她推出门去。
绿夏只得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楼。
谢云昭看着她离开,才回到桌前继续方才的事。
窗外虫声起来,有打更人路过,清脆的铜锣声提醒她,已经是夜里二更了。
这死男人,不会是故意消遣她的吧?
谢云昭直起身子,揉了揉太阳穴,再等一刻钟,再不来她就去睡了。
烛火轻晃,窗子忽然响起“咚”的一声,她听见有石子落地的声音。
谢云昭打开窗户,烛光倾泻而出,落到下方秦书俊逸非凡的脸上。
秦书仰头看着她,示意她下来开门。
秋夜里寒凉,秦书进门搓了搓手,将手放到蜡烛上烤。
谢云昭看见他被风吹得发红的脸和耳朵,到另一头的茶室倒了杯热茶递给他。
“多谢。”
秦书接过来,捧着杯子暖手。
谢云昭坐到他对面,问他道:“你信上写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孔进宗没事?”
秦书捧着杯子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才开口:“意思就是说此次郑家的灭门案,被定性为山匪所为,是山匪为了报复孔进宗,将其嫁祸到他身上。”
他说着抬眼看向谢云昭:“这是朝廷的意思。”
谢云昭感觉一口气堵上喉咙,上不上下不下,难受至极。
半晌,她才开口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保杀人如麻的孔进宗?
为什么想要一个公平正义就这么难?
秦书理解她的心情,因为他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一样的心情。
“我以我爹的名义去提点刑狱司找了提点刑狱公事潘大人,潘大人和我说……”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吸了口气才继续开口:“荆湖北路的冯幺你知道吗?”
谢云昭点点头:“听说过。”
冯幺这个名字,在大夏还是颇有些名声的。
这人只是个普通的农民,带领着一群普通的农民揭竿而起,建号大楚,自称楚王,控制了洞庭湖周边诸州十几个县,并在洞庭湖建立了水寨,听说进可陆耕,退可水战。
同时宣扬“等贵贱,均贫富”的宗教信条,吸引前往投拜的贫苦农民近十万人。
可以说是朝廷第一心腹大患。
外战一结束,马不停蹄第一个对付的就是冯幺,但不论是招安,还是镇压,始终撼动不得。
“前些日子,朝廷派荆湖南路制置使同鼎州知州率兵三万,水军正副统领率水师八千,联合前往剿灭冯幺。”
秦书说着看向闪烁的烛光,声音低下来:“鼎州知州被杀,荆湖南路制置使重伤,三万人只剩九千,水军正副统领皆溺水战亡,八千水师全军覆没。”
谢云昭倒吸一口凉气。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该说朝廷太废物还是起义军太厉害?
“冯幺真的只是个农民?”她不由问道。
这等军事人才,竟然只是个农民吗?
秦书道:“据说其营中新来了个军师,运筹帷幄,算无遗策。”
“冯幺还让人打造了战船,听说可载千余人,以人踏车,以轮击水,进退灵便,行驶疾速,上面安装了投石机,朝廷根本奈何不得。”
谢云昭对这个军师更感兴趣:“知道那军师叫什么名字吗?”
秦书摇头:“不知道,只知道姓云。”
云?
谢云昭不由怔了一下,这个姓氏倒少见。
不知怎的,听到这个姓,她总觉得心里有些怪怪的感觉,却又不知道缘由。
印象里,她也不记得有认识姓云的人。
摇摇头不再多想,谢云昭看向秦书问道:“所以朝廷是因此才决定不追究孔进宗之过吗?怕他反叛?”
秦书往后靠了靠,轻轻敲着桌子:“潘大人和我说了这件事之后就将我赶出去了,想必八九不离十了。”
朝廷此次损失惨重,再分不出精力去对付另一个不可小觑的敌人。
孔进宗虽然不如冯幺人多,但其为人要比冯幺狠辣得多,真疯起来,屠村屠城的事也能干得出来。
朝廷为了顾全大局,自然不敢再招惹孔进宗。
谢云昭沉默下来。
书桌上的灯忽然被风吹灭,房间瞬间暗了。
只剩谢云昭手旁的灯笼发出忽明忽暗的光,将她的脸也映得忽明忽暗。
“不该是这样的。”
片刻,房间里响起谢云昭的声音。
秦书抬眼看向她,一时未语。
谢云昭也抬起眼,和他对视,重复道:“不该是这样。”
凭什么就要为了所谓的大局,委屈另一个无辜的人?
郑若芙做错了什么?她家里人又做错了什么?
他们不都是大夏子民吗?
如果不是朝廷给这条狼披上了圣旨,大开方便之门,他也不敢如此嚣张。
什么狗屁的安稳,什么狗屁的大局,都是狗屁!
孔进宗此人,睚眦必报,朝廷这次的放任,换来的绝对不是安稳,而是他的肆无忌惮。
未来不知道还有多少姑娘,还有多少家庭,会毁在他的手上。
秦书平静地看着她,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杀了孔进宗。”谢云昭一字一顿道。
秦书嘴角微勾:“好,我们一起。”
谢云昭脸上也露出笑意,微微倾身朝秦书靠近些,低声道:“秦怀英,我们合作如何?”
我们合作如何?
秦书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几个月前,他也听过这句话。
同样也是出自面前这个女人之口,她说了这句话之后,他有了这家染坊的干股,彻底被绑上这个女人的贼船,钱没拿到,力气先出了不少。
如今,这句话又来了。
秦书抬眼看着谢云昭,看到她弯弯的眉,大大的杏眼,睫毛卷翘,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眼珠乌黑清澈,似乎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秦书轻咳一声,移开视线,问道:“你要合作什么?”
不论是上一次还是现在,他都不想拒绝。
谢云昭挑了挑眉,惊讶于他的爽快,道:“你不是在养兵?加我一个怎么样?”
秦书愕然,下意识道:“你要当兵?”
谢云昭:“……”
这人真是破坏气氛一把好手。
见谢云昭无语地看着他,秦书反应过来:“你想和我一起养兵?”
谢云昭颔首:“我出钱,你出力。”
她想了想又道:“我还能出一个帮你练兵的师傅。”
秦书很快知道她说的是谁:“你说的是你身边那个叫宋莲的?”
“你可别小瞧她。”
秦书抽了抽嘴角:“我从来没小瞧过她。”
她拎着被打晕的关五的画面让他记忆深刻。
这是个力大如牛的女壮士。
但练兵可不是比力气。
“她是天生的还是练出来的?”
谢云昭微微一笑:“她是我爹的近卫。”
她并未透露宋莲燕云七卫的身份,如今这世上知道燕云七卫名单的,除了燕云七卫本人和周庭,就只有她和谢云景了。
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秦书沉默了,论练兵,谁比得过燕王?
如今就算燕王不在了,他练出来的西北军依旧稳镇西北边境,西夷人分毫不敢犯。
“好,我答应你。”
秦书对谢云昭伸出手:“从现在开始,咱们就是盟友了。”
谢云昭伸手和他击掌。
击掌为盟。
随着掌声落下,窗外响起一声清脆的锣声。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谢云昭看向秦书,两人相视一笑。
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一个平平无奇的联盟,悄然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