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萩云和小微闻声抬眼望去。
门口站着一个小姑娘,年纪大约八九岁的样子。
她赤着脚,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裙。
“你们找谁呀?”
小姑娘仰着头,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打量着门外的两个人。
“我们来找吴夫子,想送孩子上学。”
宋萩云微微弯下腰,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爷爷正在讲课呢,你们进来吧。”
小姑娘闻言,立刻侧身让开,手臂一扬,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她顿了顿,又好奇地问:“是哪个孩子要上学呀?姐姐,怎么没把人带来?”
小微往前迈了一小步,随即抬起小脸,冲着小姑娘甜甜一笑。
“我呀,我就是。”
“你?”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显然有些惊讶。
这孩子个头小小的,竟然就要来上学了?
“嗯!”
小微用力点头。
“外面是谁?”
屋里传来一个老人声音。
“奶奶,有人来问孩子上学的事!”
小姑娘立刻转身,朝着里屋方向大声回应。
她喊完还转回头,冲宋萩云和小微眨了眨眼,仿佛在说:“别急,马上就有人来了。”
不一会儿,一位妇人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衣着素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饰只有一根木钗。
且仪态十分端庄。
当她抬手整理袖口时,手腕上不经露出一截银镯子。
在斜照进来的阳光下一闪,泛出温润的光泽。
明眼人便能看出这户人家看似清贫,底子却并不寻常。
宋萩云赶忙行礼,动作恭敬而得体。
“夫人好。我是宋家村的,听说吴秀才学问高,特地将孩子送来念书。”
她稍稍侧身,把身旁的小微露出来。
“这是我家侄女小微,今年五岁半。原先她爹教她识字,可才学了不到三个月,就发现自己快教不动了。这才想着拜个名师,好好学点真东西。”
她顿了顿。
“小微——”
小微立刻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屈膝行了个礼。
“夫人安好,我会背《三字经》,也会写字,请您指教。”
她脊背挺直,目光清澈地望着那夫人,面上毫无怯意。
说完,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双手捧着,恭敬地递了过去。
这张字是早准备好的。
字迹虽稚嫩,却十分工整。
从第一行到最后一行,笔锋从未松懈。
秀才夫人接过一看,目光从纸面缓缓移向小微的脸。
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静静地凝视着这孩子。
片刻后,她心里暗暗点头,眉宇间掠过一丝赞许。
她多看了小微几眼,又转头对站在一旁的小姑娘说道:“娟娟,去后院叫你爷爷,就说有个聪明的孩子想入学。”
“哎!”
娟娟轻叹一声,眼神中闪过一丝担忧,转身就往竹屋那边跑。
过了一会儿,秀才夫人神情犹豫,但还是开了口。
“咱们这学堂,从没收过女学生,平日里连提都少有人提,恐怕要让你白跑一趟了。”
“总得试试看。”
宋萩云轻轻抚摸着小微的头发,目光柔和而深沉。
“就算最后不成,回去也能安心。我不想她长大后,只会围着灶台转,一辈子低头烧火做饭,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她心里明白,让女孩读书,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世道,女子读书总被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可她作为婶婶,总要为小微争取一下。
没多久,一个瘦高老头从后院缓缓走了过来。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腰杆挺直,面容清癯,正是吴秀才。
“谁要入学?”
吴秀才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小微身上。
“……是个丫头?”
“是。”
宋萩云站直身子,迎上他的目光。
“我不收女学生。”
吴秀才眉头一皱,语气干脆。
“你们回去吧。”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准备离开。
“夫子!”
宋萩云急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恳求。
“我家小微特别聪慧,已经认了好多字,平日里见字便记,几乎过目不忘,肯定能跟上班里进度。她虽然是个女孩,但从不娇气,洗衣做饭,挑水劈柴,样样肯干。”
她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双手恭敬递上。
“您看她的字,才学了不到三个月,写成这样。”l
“她还会背《三字经》,夫子若不信,可以一听。”
宋萩云侧头,轻声对小微道:“小微,背一段给夫子听听。”
小微抿了抿嘴,略显紧张。
但她随即清了清嗓子,声音清脆响亮。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朗朗书声在屋子里回荡,一字一句,清晰分明。
待她背完,屋内一时陷入寂静。
吴秀才原本迈出去的脚,慢慢停了下来。
他微微侧耳,眉头微动,似有所思。
可片刻之后,他仍缓缓摇头。
“我不收女学生。”
宋萩云深吸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
“斗胆问一句,夫子,为什么不收?既然尊孔圣人为师,那也该学他‘有教无类’才是。圣人尚且不拒弟子于门外,夫子今日却因性别之别拒之,岂不有违师道?”
这话一出,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吴秀才脸色微变,却没有发火。
“‘有教无类’确实是圣人之言,我也认同。可我们不是圣人,只是凡人,活在这俗世里。”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沧桑与无奈。
吴秀才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二人,眼神中有犹豫,也有顾虑。
“夫子。”
宋萩云紧跟着问。
“小微真心想读书,也不调皮捣蛋,家里也能出得起学费,到底难在哪儿呢?”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眼中满是期盼。
“我这学堂十几个学生,全是男孩,年纪也有大有小。古话说,男女不同席。一个小姑娘混在里面,总归不方便。”
吴秀才叹了口气。
“方便的!”
宋萩云立刻接话。
“小微才五岁,等她七岁了也一样。心里脏的人才觉得处处是脏,我们走得端,行得正,怕什么?”
吴秀才又叹了口气,语气沉沉。
“现在你们一心只想让孩子读书,觉得挺好。可等孩子长大了,万一外头有人说三道四,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世上可没有回头路走,还是得想清楚啊。”
他的声音低缓,像是从岁月深处传来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