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九鼎命净尘描述“张管事”的模样,叫白廷仪研墨绘制。
此间,他将很是不甘心收刀放人的左大益拉到一旁,劝道:“我要是王程,必然会提防所有人,尤其是没有深交之人,故而净尘知道的可能真的不多。一会儿去搜搜禅房,说不定有他们留下的线索呢?”
“真他娘晦气!”左大益啐了口。
这种眼看见希望却伸手摸不着的痛痒感,徐绮太懂了。此刻她一点儿也不责怪左大益。
“你们说,王程急着离开淮安,这两天会不会已经找到了法子?”
谭九鼎想了想,摩挲着下巴上冒出的青茬说:“我觉得不会。王程一行人好像极其执着于走水路。我猜这跟他们带着个女子有关。倘若走旱路,一来速度慢很容易被追上,二来所过关卡众多,行人耳目也杂乱,那女子是昏迷不是死了,想藏个活人不容易,一不留神很有可能出漏子,因此才一直找船。”
“而陈处厚暴毙倒是给了我们机会。白廷仪刚才不还冲我们抱怨,说自己的货船被扣了吗?这说明,陈处厚的死讯确实让陈家涉及的生意混乱,导致码头运转滞后甚至暂停了,那么王程想混上船离开就变得更难。”
“不过再拖下去,也保不齐他们会不会有别的想法。我们时间有限。”
徐绮点点头。“他们终是需要另找一个临时的安身之所,如果不在龙兴寺,那会是哪里呢?”
“我想我知道。”
左大益突如其来的发言令两人震惊。
徐绮瞪他,一脸“你知道怎么不早说”的责问神情。
左大益哼了声,说:“我也是在刚才想清楚的。那伙狗贼进城先是投奔了陈处厚,住进了龙兴寺,那么在码头被不知情的陈小官人识破后,十有八九会觉得龙兴寺不再安全,所以才一去不回。”
“有道理。”
“那他们就会去投奔比陈处厚更硬的靠山。”
“谁?”
“谁还能在淮安城比陈处厚更霸道呢?”
徐绮与谭九鼎皆挑高眉头,表情还颇有些相似。“曾如骥?”
“不可能。”徐绮摆手,一下否决了他的猜想,“倘若王程等人有曾如骥的门道,那么一开始就不会去找陈处厚,毕竟曾如骥想要安排船条让他们通行,可比陈处厚还容易。”
“门道是闯出来的,当时没有,不代表现在也没有。这或许是招险棋,但对他们来说也是唯一通路,狗急跳墙,不是吗?”
徐绮鼻息叹出,琢磨一番,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陈家的事让漕运码头瘫痪,那谁能让漕运立刻恢复通行呢?总河衙署和漕运衙门当然可以,但他们都比不上手握兵权的曾如骥。
王程本就是个军户,若利用原有军籍,“诈尸还魂”,搞不好还真能顺利混上漕船。
甚至保不齐能直接混上专用于传递军报或紧急物资的马快船,那种船的航速可远超普通漕船。
她暗想糟糕,这不正是王程他们想要的?
而旁边的谭九鼎突然道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说起门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奇怪……”
“他们既然当日直接找到陈处厚住进龙兴寺的话,那早些时间又为何要去当铺诱骗李本中,让他找陈家搭路子呢?”
“而李本中也确实立刻托潘集在那条焚毁漕船上夹私定了两个人的位置。这不是多此一举?”
“同时,另一边黄璋托潘集在同一条船上夹带一口箱子。如果他们是同伙,那就是同一件事,既然是同一件事,为何要分开办,弄得如此复杂?难道不是陈处厚一句话都能搞定的吗?”
徐绮和左大益纷纷露出惊诧之色。他们一心追着王程等人的路径向前走,竟没回头去想。
还没等他们开口细辩,一旁绘图的白廷仪猝然“咦”了声,将众人视线吸引。
“……怎么是他?”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徐绮离他最近,见他紧紧盯着自己画的人像,便也看去,所见让她猛地瞪大了眼。
“我越画越觉得眼熟,这,这不是那个人吗?”白廷仪捧起描了八九成却已见模样的画来,回头向众人求证,“就是赌坊遇见的那个,哦,你还让他帮你盯紧当铺来着!”
谭九鼎一把夺过画来,神色与徐绮一般无二。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画纸,上面依据净尘所描述绘制出来的人,竟然是雷更生!
厉声叱问净尘:“你确定这就是‘张管事’?”
“正是……”肩头涓涓流血的净尘脸色煞白,语气却肯定,“老衲见过好几回,他很有特征,不会错的。”
“你们认识他?”左大益察觉到了不妙,左右巡睃徐谭二人。
徐绮抖着挑起的嘴角。“何止是认识,简直是引狼入室。”
淮安府衙西侧的皮场庙,蒙着灰雾的夕照扫过枯草丛生的破败檐角,显得格外阴森。
褪色的朱漆大门被拍响。
门缝里又露出那只血丝密布的眼,干枯阴冷,沉默无声地将门外人打量了一圈。
看清一枚缺口铜板。
门内哗啦啦卸下锁链,吱嘎敞开了仅容一人侧身过的狭缝。
来人挤开门缝迈入,对那人自然而然地交了五两银子。
欲往里走,对方却横出粗如树的手臂,拦住了去路。他瞪着血红的眼,不说一句话,像要吃人似的指指来人带来的箱子。
了然意图后,来人又掏了十两在他手中。
看门人掂了掂份量,总算放行。
蒙灰的羊皮灯依旧黯淡,在暧昧不明的夕照下叫人看不出是亮还是不亮。院内芦席周围的人们,何时来都在酣畅淋漓地豪赌着,却没有几分嘈杂叫声,热闹又诡异。
龙涎香味依旧,寒鸦同样嘶鸣。
墙根抱臂而观的人见到来者,朝院落深处呼了声哨子。待走出人,才说:“雷老大,你的客人到了。”
雷更生咧嘴嗤笑了声,笑不达眼,走到跟前,垂目瞟了下两人合抬的衣箱。
“总这么藏着,等到了地方人也废了。”
“你不必多管。”
来人冷言冷语。
“行,”雷更生点点头,不屑一顾地挑挑眉,“反正交不了差也不是我的过失,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