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的长眉长须似乎动了一下,脸上划过什么心事,开口却说:“老衲未曾见过。”
“他们住在寺里这么多天,你一次都没有跟他们打过照面?”这屋里几乎没有一个人信他。
可老住持咬死不改口。“他们与寺中之人没有往来,也少有露面,连一顿斋饭都没用过,有弟子向老衲诉苦说他们不准任何人靠近禅房,态度恶劣,老衲担心生事,便吩咐不叫弟子们去管。故而不光是老衲,估计整个寺内都没有人见过他们屋里什么样,更不可能知晓有没有什么箱子。”
说完,净尘连道几声“阿弥陀佛”。
徐绮心中愤懑,但又挑不出话里的错——王程和他的同伙很可能真的只是把龙兴寺当个临时藏匿之处罢了,为了更隐蔽,故而选择不跟所有人来往,昼伏夜出。亦或者,他们狡兔三窟,在城中别处还有其它藏身处,这也可以解释为何自廿四绑架她被识破后迟迟未归的原因。
可这些都是从净尘口中吐出的,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们无从判断。
老和尚像入定了一样闭上眼,倘若手中还能拨珠,肯定口中念念有词,不再理人。
偏他成了眼下唯一的线索来源,他们无从佐证他到底有没有说谎。
正这时,左大益动了。
他突然提手捂住净尘的嘴,然后抵着脖子的尖刀挽了个花朝净尘左肩缝狠狠插了下去!
“唔——!”
饶是出家人也忍不住哀叫,只可惜声音全堵在了掌中。
左大益一气呵成,熟稔地揽住老和尚,控制他剧烈扭动的身体令他挣扎不能。
“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左大益嘶哑的声音冷得像裹了冰碴子,咬着牙根说话,“可我怎么听起来,觉得你狗屁不通,没半个实诚字呢?嗯?”
谭九鼎一把抓住他手腕,沉声质问:“你想干什么?别冲动。”
血从未拔刀的伤处溢漫出来,将茶褐僧袄慢慢染成了深色。
徐绮脸色发青,听闻身后白廷仪堵住自己的嘴发出“呃”的一声呻吟。徐绮无暇管他,本能想要上前阻止,但身体一倾又顿住了,掐住自己褪掉指甲的伤处,忍耐下来。
她心中的迫切,让她能理解左大益的迫切。
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叫避重就轻的净尘开口。
“哼,你们啰里啰嗦,问出个咸淡了吗?”左大益的牛耳刀已经没进去一半了,他一说话,刀身就跟着动。那伤口,别说刀身动一动,就是此时呼吸重了点吹阵风,也能叫净尘疼得死去活来。
“叫我不要浪费时间,结果谁弯弯绕绕地在这里磨蹭?”
他忿忿地冷笑了声。“老秃驴,你听好了,我这人别的不说,看人还是挺准的,尤其是这人说没说实话。”
他晃动刀柄,净尘身体剧烈抖动起来,“呜呜”乱叫。“这刀往后唰地一划,你这膀子必然落地。你胳膊腿加起来总共能容你说四句话,哪句不对,就少一根。不想变成人彘的话,就想好了回答,听懂就挤挤眼。”
净尘露在外面的半张脸连同秃脑壳都变得青白,加上年纪一把,颇显得孱弱可怜。
徐绮看见他用力地挤了眼睛,左大益才小心放开他,不过刀还留在肩上。
“……”他缓了好一阵子,才哆哆嗦嗦开口,“箱子没见过,但……老衲曾见过一个睡着,不,应是昏迷的女子。”
他这话让屋里的人都瞪大了眼,徐绮与左大益的反应格外激烈。“她穿什么衣裳?”“长什么模样?”两人同时抢道。
净尘想摇头,却不敢随便动一动,肩膀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模样没看清,衣裳……似是红色……老衲只是瞟见一眼,就被挡住了。画上的人不叫老衲靠近,解释说那是他们救来的人,醒了自会送走。”
红衣!很可能是周知微!
净尘肯定是不信这番说辞,才会在听见箱子的问题时动摇,一下联想到了那个昏迷女子。
但他还是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倘若那时他报官,说不定知微就会被救下来……不,不对。
徐绮摇摇被愤恨冲得神志不清的脑袋,在心中更正:净尘从陈处厚那里拿到那么多好处,他不会去管,而王程也不可能完全信任这个主持,必然用什么手段同时威胁了他。比如,亮出腰牌,叫他知道自己是卫所的人,这样净尘就不可能有任何报官的念头。
可恶……
“我听你胡说八道!”可惜左大益没有她这么理智,怒骂了声就见他的手已经抓住刀柄要向下切了泄愤!
“铛”一声响。谭九鼎已经及时出手,用带鞘的短刀将利刃抵住,不叫左大益力气动半分。
“别拦我!”
“你小点儿声!”谭九鼎低声叱道,“切他一条手臂又如何,现在最重的是弄清女子身份吗?是找到他们的下落!不管那女子是谁,咱们都得救!”
他的话提醒了左大益,后者槽牙咯吱响了两声后,才不甘心地放下了手。
谭九鼎松了口气,问向净尘。“你说自己不知道那些人的下落?那那个张管事呢?他需得时常来要银子吧?你不可能连他的下落也不知道吧?”
“他……神出鬼没,老衲确实不知……你们为何不去问陈家?那里必有他的熟人……”
“因为你看到的‘张管事’,可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张管事’。”徐绮冷冷答道。
事实上,徐绮一直对此事早有预感。
廿四那日在码头,王程扮做轿夫经历潘集盘问时,后者分明说姓张名谅的管事已经回乡养病。
倘若他要躲在城中替王程等人张罗前后的话,必定会抛头露面。作为一个曾经管外院的管事在城里一定人脉众广,抛头露面就很可能会遇见熟人。那“回乡养病”的借口就会露馅。
所以,如果真是张谅本人去协助王程的话,他必不会用“回乡养病”作为理由离开陈家。
结果只能是,陈处厚需要他编个理由让出“张谅”这个名字暂时离开淮安,自己好安排别的人顶替他,而真正的张管事只能想到张口称病这个常见的法子。
实则,正是这个寻常理由,让徐绮生了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