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昭用毛巾擦着头发,水珠顺着他利落的短发滴落,淌过坚毅的下颌线,没入领口。
他没说话,只是接过沈秀兰手里的扫帚,将堂屋里最后一点泥印也清扫干净,动作一丝不苟,就像在擦拭他心爱的枪。
“去睡吧,很晚了。”沈秀兰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把另一条干毛巾搭在椅背上晾好。
叶昭点了点头,目光在三个孩子紧闭的房门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转眼,便入了八月。天气愈发炎热,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成了孩子们白日里最爱的去处,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不知疲倦。
这天午后,招娣从少年宫回来,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喝水,而是悄悄跑到堂屋墙上挂着的老式日历前,踮起脚尖,用铅笔在一个数字上,小心翼翼地画了一个圈。
是八月十五号。
沈秀兰正在纳鞋底,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女儿的小动作,手里的针线顿了顿。
她想起来了,那是招娣的生日。上辈子,她对孩子的生日总是记得不那么真切,忙于生计,忙于和李文博置气,常常是日子过了才想起来,匆匆弥补。
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女儿身边,柔声问:“招娣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招娣回过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丝期盼和羞怯:“妈,我……我想要一本《安徒生童话》,老师在课上讲过里面的故事,我想自己看。”
“好,”沈秀兰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妈妈给你买。”
生日那天,沈秀兰特意歇了半天工。她一大早就去市场买了肉和菜,又去国营商店,精心挑选了一本硬壳封面的《安徒生童话》,书页的油墨味都透着一股崭新的香气。
傍晚,院子里的小方桌上摆了四菜一汤,一盘红烧肉,一盘清炒豆芽,一盘西红柿炒蛋,还有一碗紫菜汤。
虽然简单,但热气腾腾,满是家的味道。
林婉如也依约前来,还给招娣带了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作为礼物。
叶邵凯和团子也献宝似的,拿出了他们用省下来的冰棒钱买的一小袋水果糖。
叶邵凯把糖递给招娣,挺着小胸脯说:“喏,给你,生日快乐!这是我们买的!”
招娣接过书,又接过钢笔和糖果,小脸上满是幸福的红晕。
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开心地说:“谢谢妈妈,谢谢林阿姨,谢谢哥哥。”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正要动筷子,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接着,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停在了胡同口,与这片灰墙土瓦的街区显得格格不入。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白手套的司机走了下来,径直来到院门口,手里还捧着一个巨大的、用粉色绸带扎着蝴蝶结的礼盒。
“请问,这里是沈秀兰女士家吗?”司机说话客客气气的,但眼神里却藏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打量。
院子里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沈秀兰眉头微蹙,她站起身,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我就是,你有什么事?”
“这是李文博先生送给招娣小姐的生日礼物。”
司机说着,将那个巨大的礼盒递了过来。
沈秀兰没有接,只是看着那个礼盒。它太大了,也太华丽了,和这个小院子,和桌上这顿家常便饭,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就在这时,李文博从车上下来了。他今天穿了一件时髦的港式花衬衫,头发梳得油亮,脸上挂着自以为亲切的笑容,手里还提着一个进口的奶油蛋糕。
“招娣,爸爸来了,祝你生日快乐!”他一边说,一边大步走进院子,目光扫过桌上的饭菜,嘴角不自觉地撇了一下。
招娣原本脸上的笑容,在看到李文博的那一刻,瞬间凝固了。
她下意识地往沈秀兰身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攥住了衣角。
林婉如见状,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堆起笑容,打着圆场:“哎呀,是李老板啊,您真是太客气了,还亲自跑一趟。快请坐,快请坐。”
李文博却像是没听到,他径直走到招娣面前,把手里的蛋糕放在桌上,然后示意司机打开那个大礼盒。
盒盖掀开,里面是一个几乎和招娣真人一样高的金发碧眼的洋娃娃。
娃娃穿着繁复的蕾丝公主裙,脚上是精致的小皮鞋,脸上带着永恒的、僵硬的微笑。
“看看,招娣,喜欢吗?这可是爸爸托人从国外给你带回来的!”李文博的声音里充满了炫耀。
那娃娃确实漂亮,漂亮得不真实。可在场的几个孩子,没有一个露出惊喜的表情。
团子甚至有些害怕地躲到了叶邵凯身后。
招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沈秀兰走上前,轻轻将招娣揽到自己身后,目光平静地看着李文博:“李文博,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但这孩子,用不上这么金贵的东西。礼物和蛋糕,你还是带回去吧。”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李文博的脸色沉了下来:“沈秀兰,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给我自己女儿送生日礼物,碍着你什么事了?”
“她现在是我的女儿。”沈秀兰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她需要的,我都给得起。她不需要的,你给再多也没用。”
眼看就要吵起来,一直沉默的叶邵凯忽然动了。
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小刀削得歪歪扭扭的木头小鸟,塞到招娣手里,大声说:“妹妹,别看那个!看我的,我这个会飞!”
他张开双臂,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嘴里“啾啾”地模仿着鸟叫,动作笨拙又滑稽。
招娣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只粗糙的、却带着体温的木头小鸟,脸上的紧张和不安,被一抹真切的温暖所取代。
她把小鸟紧紧地攥在手心,那是比金发娃娃珍贵千百倍的礼物。
李文博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没想到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切,竟然会被一个毛头小子用一个破木雕给比了下去。
林婉如赶紧又出来圆场:“小孩子嘛,就喜欢这些自己做的玩意儿。李老板,您也别生气,秀兰她就是这个直脾气。来,大家都是为孩子好,先吃块蛋糕,甜甜蜜蜜的。”
沈秀兰却没给这个台阶下。她牵着招娣的手,对李文博说:“李老板,天不早了,我们要吃饭了,就不留你了。”
她这话说得客气,却明明白白是在下逐客令。
李文博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衫,脸上没有一丝妆容,可那双眼睛却清亮得让他不敢直视。
他想发作,想质问,可是在沈秀兰那平静无波的眼神里,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铁青着脸,转身就走。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桌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
招娣抬头看了看胡同口,随即又低下头,小手摩挲着那只木头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