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白昼格外漫长,直到夕阳将天边烧成一片瑰丽的橘红,沈秀兰才带着一身橘子汽水味的叶邵凯回了家。
那孩子喝得肚子滚圆,一路打了好几个响亮的嗝,脸上挂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的松弛。
看着他不再紧绷的小脸,沈秀兰的心情也像是被晚风拂过,轻快了不少。
她回到家,先打了水让叶邵凯洗脸洗手,又把他一下午“挣”来的钱——那张被汗浸透、又被她重新抚平的一块钱,郑重地放进他自己的饼干铁盒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卷起袖子,走进厨房准备晚饭。
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饭菜的香气很快就从厨房里飘了出来。
一切都那么寻常,那么安宁。
直到院门被推开,叶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是那身洗得笔挺的公安制服,只是往日里挺直的脊背,此刻看来有些僵硬。
他走过院子时,没有像往常那样拍拍叶明的脑袋或是看一眼招娣在玩什么,而是径直朝着屋里走,脚步带着一丝沉重。
沈秀兰正端着一盘炒好的青菜从厨房出来,与他走了个对脸。
她看见他紧抿着的嘴唇,和下颌绷出的一道清晰的线条。他眼底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回来了?”她侧身让他过去,声音放得很轻。
“嗯。”叶昭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便进了屋,将帽子摘下放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晚饭时,他比平时更加沉默。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他只是低头吃饭,偶尔夹一筷子菜,动作都有些机械。
团子问他今天抓没抓到坏人,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便不再有下文。
饭桌上的气氛,因为他的沉默而渐渐冷却下来。
沈秀兰没再多问,只是默默地给他添了一次饭。
她知道,有些事情,尤其是在他单位上的事,追问是问不出结果的,只会给他添堵。
等到孩子们都回屋睡觉了,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照得院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影影绰绰。
沈秀兰收拾完碗筷,看见叶昭还一个人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对着桌上那盏昏黄的灯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
他的思绪早已飘回了今天下午的公安局。
局长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王副局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小叶,这个飞车党的案子,我看就到这里吧。”
王副局长吐出一口烟圈,隔着袅袅的烟雾看着站得笔直的叶昭,“人抓了,赃物也起获了一部分,对社会有个交代就行了,至于那个什么西郊的修理厂,情况复杂,不要再往下深究了。”
叶昭的眉头微微蹙起:“王副局,从癞痢头那里审出来的口供,还有我们追回的赃物,所有线索都指向那个‘四哥’和他的修理厂。那里很可能是一个长期的销赃窝点,不端掉,就是个祸害。”
“祸害?”王副局长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用力摁灭,语调提高了几分,“你知不知道那个修理厂是谁罩着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了这点小案子,影响了咱们区里的安定团结,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但不能一根筋。有时候,眼睛要往上看,要顾全大局。”
“我的大局,就是把案子一查到底,把罪犯绳之以法。”
叶昭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他没有看王副局长,目光直视着前方墙上挂着的“为人民服务”四个大字。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王副局长的脸色变得铁青,他盯着叶昭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就先放一放,等局里开会研究决定。你,先去负责一下户籍科的档案整理工作。”
这是明晃晃的打压。一个刑警队的骨干,被调去看档案,无异于缴了他的枪。
从办公室出来,走廊里几个相熟的同事,看到他都像是没看见,眼神飘向别处,匆匆走开。
只有共事多年的老张,在楼梯口拉住了他,压低声音叹了口气:“小叶,听句劝,这水太深了。王副局长刚从上面开会回来……你这脾气,太硬了,容易折。”
“张哥,我知道。”叶昭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可这身警服穿着,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老张看着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走了。
那一下,很轻,却又很重。
……
“在想什么?”
一个温和的声音将叶昭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沈秀兰端着一盆刚打上来的井水放在他脚边,水面还荡漾着月亮的倒影。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
沈秀兰没有拆穿他,只是拧了一把热毛巾,递到他手里。
“擦把脸吧,解解乏。”
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那股子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疲惫似乎消散了一些。
他抬起头,看见沈秀兰就坐在他对面的小马扎上,双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
她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院子里只有几声微弱的虫鸣。过了许久,沈秀兰才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夜色:“在外面,不管遇到多大的风雨,都别一个人硬扛着。”
叶昭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她。
她没有看他,目光落在院子里的那方小菜地上,继续说道:“这个家,就是你的后盾。有什么难事、烦心事,回到家,就把它先放下,喘口气,歇一歇,总归是有办法的。”
她的话,没有一句问到案情,却字字句句都敲在了他的心上。
叶昭捏着手里的毛巾,指节有些泛白。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
他只是看着她,在朦胧的月色里,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
他最终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