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堂屋门帘后的“小耗子”们消停了好几天。
院子里似乎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融洽,连带着孩子们之间的笑闹声都清亮了许多。
清晨的灶房里,叶昭默默劈柴,沈秀兰和面烙饼,偶尔目光交错,无需言语,便各自低头继续忙碌,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安稳的默契。
矿上的澡堂和食堂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沈秀兰跑了几趟建材市场,又去食品站联系肉菜供应,忙得脚不沾地。
这天下午,她刚从最东头的红星建材厂出来,顶着火辣辣的日头,打算抄近路穿过工人俱乐部旁边的林荫道回家。
还没走到路口,一阵阵半生不熟的吆喝声就顺着热风飘了过来。
“卖汽水儿嘞——冰镇汽水儿——一毛五一瓶!”
声音稚嫩,还带着点扯着嗓子喊出来的沙哑。
沈秀兰的脚步顿了一下,这声音,怎么听着有几分耳熟。
她心里琢磨着,便放慢了脚步,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
林荫道口,一棵大槐树的荫凉下,果然围着几个人。
一个半大的小子,正守着一只倒扣过来的旧木头箱子,箱子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七八瓶橘子味的汽水。
瓶身上凝着水珠,一看就是刚从井里拔出来的。
那小子不是叶邵凯又是谁。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地贴在脑门上。
一张小脸晒得通红,嘴唇有些起皮,却梗着脖子,努力让自己的吆喝声听起来更响亮一些。
一个刚下工的工人走过来,递过去两毛钱:“来一瓶。”
叶邵凯立刻手脚麻利地拿起一瓶汽水,用挂在箱子边上的起子,“砰”地一声撬开瓶盖,递了过去。
他接过钱,小心翼翼地找了五分硬币给人家,然后把那一毛五分的票子在裤腿上蹭了蹭,仔细地展平,放进一个瘪瘪的饼干铁盒里。
整个过程,他都抿着嘴,神情专注得像是在做什么顶要紧的大事。
工人仰头“咕咚咕咚”几口就喝光了半瓶,满足地打了个嗝。
叶邵凯看着,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飞快地抬手用袖子抹了把嘴,视线却立刻从汽水瓶上移开,重新落回到自己的铁皮钱盒上,眼神里透着一股近乎执拗的坚定。
沈秀兰就站在不远处,槐树的另一侧,静静地看着。
她没有立刻走上前去拆穿他。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看起来那么瘦小,却又像一株倔强的小草,拼了命地想在这片土地上扎下自己的根。
她想起了上辈子。上辈子别人口里的叶邵凯,也是这样,从小就对钱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和执着。
他总是偷偷攒钱,把零花钱、压岁钱都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角落里。
那时候她听来只当玩笑,毕竟别人家的孩子与自己不相干。
现在看来,他一直在攒钱为离开这个家做准备啊。
这一世,她以为自己做得够好了。她给他买新衣服,给他和招娣、团子一样的零花钱,可这孩子心里的那道坎,终究还是没有迈过去。
沈秀兰心里微微一酸,随即又被一股更坚定的念头所取代。
她不能让他再走上辈子的老路。
她整理了一下衣角,从树后走了出来,脚步不疾不徐。
叶邵凯正低头数着铁盒里的几张毛票,一抬头,猛地看见沈秀兰站在他面前,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第一反应就是手忙脚乱地把那个铁皮盒子往身后藏。
“阿……阿姨……”他结结巴巴地开口,眼神躲闪,不敢看她。
他攥紧了衣角,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场暴风骤雨的准备。
然而,沈秀兰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目光扫过他面前的木箱和所剩无几的汽水。
“生意怎么样?”她开口问道,语气里听不出一丝责备。
叶邵凯愣住了。他预想中的质问和怒火都没有出现,只有一句平淡得像是邻居间闲聊的问话。
他张了张嘴,半天没发出声音来。
沈秀兰看他不说话,便自己蹲下身,与他平视。
她指了指箱子上的汽水:“还有几瓶?”
“还……还有六瓶。”叶邵凯下意识地回答。
“我全要了。”沈秀兰说得干脆利落。她从兜里掏出一张崭新的一块钱,递到他面前。
叶邵凯彻底蒙了,他呆呆地看着那张钱,又看看沈秀兰,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嗫嚅道:“用……用不了这么多……”
“你卖东西,我买东西,天经地义。”沈秀兰把钱塞进他汗湿的手心,“找钱吧。”
叶邵凯捏着那张一块钱,像是捏着一块烫手的山芋。
他机械地打开铁皮盒子,从里面数出了一毛钱,哆哆嗦嗦地递给沈秀兰。
沈秀兰接过那一毛钱,顺手就拿起一瓶汽水,撬开瓶盖,递到他嘴边。
“喝。”
叶邵凯猛地向后一缩,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喝!我不渴!”
“不渴?”沈秀兰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她伸手摸了摸他汗津津的额头,“脸都晒成小红薯了,嘴皮子都干裂了,还说不渴?”
“我……我挣钱呢,不能喝。”他小声地、固执地辩解。
沈秀兰的心像是被针轻轻扎了一下。她收回手,也给自己开了一瓶,靠着木箱,学着他的样子在路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小凯,”她仰头喝了一口汽水,冰凉的甜意在舌尖散开,她舒了口气,才慢慢说道,“你告诉阿姨,挣钱是为了什么?”
叶邵凯不吭声,只是低着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一个小石子。
“挣钱,是为了买好吃的,买好玩的,是为了让自个儿和家里人过得舒坦。”
沈秀兰的声音很柔和,“要是辛辛苦苦挣了钱,却连一瓶汽水的滋味都舍不得尝,那挣的钱跟一堆废纸又有什么区别呢?人不能为了钱,把自己活成个苦行僧。”
她把手里那瓶给了他,又拿起一瓶新的。她没有再劝,只是自顾自地,把他面前剩下的五瓶汽水全都撬开了盖子。
“砰……砰……砰……”
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林荫道上接连响起。一时间,空气里全是橘子汽水甜丝丝的香气,和气泡争先恐后向上冒的“嗞嗞”声。
叶邵凯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排为他敞开的汽水瓶,鼻尖萦绕着那股让他口干舌燥的香甜。
他从没见过这种阵仗,这几瓶汽水,是他顶着大太阳跑了好几趟路,才从副食品店批发来的,是他一下午的指望。
可现在,它们就这么被开了盖,不喝掉,很快就会跑光了气。
沈秀兰把那些开了盖的汽水一字排开,放在他面前。
“今天阿姨请客,这些都是你的了。喝吧,喝到你打嗝为止。你要是真有本事,就靠自己把它们都喝完。”
那是一种近乎豪迈的、不讲道理的温柔。
叶邵凯看着她,又看看那一排冒着泡的汽水。
他心里的那堵墙,在“砰砰”的开瓶声中,好像裂开了一条缝。
他紧紧抿着的嘴唇,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犹豫地伸出手,接过了沈秀兰递来的那一瓶。
他举起瓶子,试探着喝了一小口。
冰凉、香甜的液体滑过干渴的喉咙,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酣畅淋漓的舒爽。
他再也忍不住,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了起来。
沈秀兰坐在旁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一口气喝完了一瓶,又带着点不好意思和渴望,伸向了第二瓶。
夏日的阳光透过树冠,落在他仰起的脸上,那张因为紧张和固执而紧绷的小脸,终于在汽水的气泡里,慢慢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