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烬的声音嘶哑:“本来是多要强的孩子啊。为了活下去,为了能拿到药,她不得不收起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在那祁峰身边委曲求全,虚与委蛇!”
“那孩子都说不上是在活着!那是在油锅里煎!在钉板上滚!每一天睁开眼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可能因为一个眼神不对而招来杀身之祸!你跟我说这是心机?!这是她拿命,用她的一切换我这条老命!”
“偏安一隅...呵呵,如果不逃出来,别说那孩子的清白,就是她那条小命也经不起磋磨。”
陆烬每说一句,柳如烟的脸色就惨白一分,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碎裂开来。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瘦小的女孩,在冰天雪地里跪地求药,在虎狼环伺中强撑笑颜,在无尽的黑暗里独自舔舐伤口。
那些她曾隐约感知却不愿深想的过往,此刻被陆烬用最残酷的方式具象化。
她仿佛亲眼看到了女儿当年是如何在魔爪下挣扎求生,心碎得如同被千刀万剐。
谢严如遭雷击,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猛地伸手扶住墙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原来……陆烬之前那句轻描淡写的“虚与委蛇”背后,竟是如此不堪回首、暗无天日的绝望深渊!而他……而他竟然还曾那样质疑她、敌视她、甚至举兵反抗她!巨大的悔恨如同海啸,瞬间将他淹没,让他窒息。
谢旬渊和谢旬永更是听得面无血色,浑身冰凉。
他们无法想象,那个在朝堂上冷静果决、甚至显得有些冷酷的“皇帝”,那个被他们或轻视或敌视的“外人”,竟然背负着如此惨烈而沉重的过去。
少年人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只剩下震惊和一种灼烧肺腑的羞愧。
“她扳倒李章,夺了皇位?”陆烬的怒火并未停歇:“那是因为刘濯昏聩无能,民不聊生!是因为李章祸国殃民,该死!她不做,难道眼睁睁看着大征江山败落,看着百姓受苦吗?!她坐上那个位置,何曾有过一天安稳?!日夜操劳,殚精竭虑,还要应付朝堂内外的明枪暗箭!甚至...甚至还要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举兵相抗!”
最后一句,如同最沉重的审判,直击谢严。心脏好像被人反复揉捏,让他痛得弯下了腰,几乎无法呼吸。
刘婉被打得懵了,又被陆烬这一连串蕴含血泪的怒吼震得神魂俱颤。
但长期被娇惯和洗脑形成的怨恨让她依旧不甘地看向柳如烟,寻求最后的庇护:“娘...不可能的。陆小北脸上还有琼印,明明就是个贼配军。而且在那祁峰手下那么久,说不定就是那人的部下,那人的相好。他们串通好的,就是要骗你们...你们不要上当...”
话未说完,“啪!”
又是一记耳光!
这一次,是柳如烟!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手掌都在发麻。她看着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女儿”,眼中第一次没有了往日的溺爱和纵容,只剩下无尽的悲痛和深深的失望。
“旬宁!你闭嘴!”柳如烟声音颤抖,想起第一次相见。
刘婉为难她,指着她琼印说她是贼配军时,她也只是淡淡地说:“末将此印,非为奇功,亦非是贼配军,犯刑法所刺。乃是当年流落北地,为求一口活命之粮,自甘入贱籍为‘撞命郎’时,被烙下的军奴之记。”
“彼时,命如草芥,面皮不过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能活着走到今日,得见天颜,已是托天之幸。面目如何,倒让小姐见笑了。”
那时候,小北已经认出自己和谢严就是亲生父母了吧,那时候,那孩子心里该多痛啊?
她当时还只知道宠着刘婉,对她只有鄙夷。
思及此,柳如烟心痛难当:“你若是再敢诋毁她一个字,就别再认我这个娘!她受的苦......我们谢家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刘婉彻底傻了,捂着脸,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母亲,看着周围所有人投向她的那种混合着责备、心痛、乃至厌恶的目光,她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从根子上,彻底改变了。
她一直以来的认知和依靠,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陈萍默默地上前,扶起失魂落魄的刘婉,低声道:“谢小姐,您也受了惊吓,我先带您下去处理一下脸上的伤,再给您看看身子。”
语气平静,但心中亦是为刚刚听到的真相而波澜起伏。同时,身为军医也清楚地意识到,经过此事,小北的女子身份,已再无隐瞒的可能了。
刘婉如同木偶般被陈萍扶了下去,屋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是这份寂静中,弥漫着比之前更加浓烈沉痛的情绪。
谢严一步步走到小北榻前,这个曾经在千军万马前都面不改色的男人,此刻眼眶通红,泪水无声滑落。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极其轻柔地、仿佛触碰易碎珍宝般,拂开小北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发丝。
柳如烟也重新坐回床边,握住小北冰冷的左手,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喃喃低语:“宁儿...娘的宁儿,对不起...对不起...”
谢旬渊和谢旬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决心。
那份曾经因身份隔阂和父亲态度而产生的疏离感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血脉相连的痛楚。和想要弥补、保护这个妹妹的强烈愿望。
陆烬疲惫地闭上眼,靠在墙边
将那些深埋多年的、血淋淋的过往撕开,他也同样痛彻心扉。
但他不后悔,唯有让谢家人,尤其是那个被宠坏的刘婉,真正明白小北付出了什么,才能换来她日后应有的对待。
当小北从深沉的昏迷中被干渴唤醒,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谢严和柳如烟那充满了巨大悲痛的眸子。
屋内几双眼中都是无尽悔恨,过于灼热的目光。
那些眸中盛满的情感太过陌生,太过沉重,像突如其来的炽阳,照得她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