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旬宁抬起头,眼圈已然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死死咬着下唇,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细若蚊蚋的字:“陆...陆将军...上次家宴...是我不小心...冲撞了您...请您...见谅...”
声音里没有半分歉意,只有满满的屈辱和被迫的低吼。
每一个字都带着不甘。
柳如烟心疼得几乎要站起来,被谢严一个眼神钉在原位。
谢旬渊眉头紧锁,看着妹妹如此模样,心中亦是复杂难言。他知道妹妹骄纵,但更清楚昭义城外那一幕是何等惨烈。
这份道歉,无论如何都该有。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厅中那个单薄的身影上。
小北端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既无被冒犯的愠怒,亦无得理不饶人的刻薄,更无一丝一毫的得意。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谢旬宁,看着那张因愤恨不甘而扭曲的年轻脸庞。
眼底却是一片沉寂的荒原,只有疏离。
仿佛在看一幕与己无关的拙劣戏码。
她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指尖落在旁边小几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清茶旁,拿起一方素白洁净的棉帕。
没有看谢旬宁,小北只是垂着眼,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指尖。
仿佛刚才听那几句“道歉”,是什么污了她的手一般。
她的动作很轻,无声,却比任何斥责都更刺人心魄。
谢旬宁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在谢旬宁眼中,那些动作好像挑衅,好像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她骄傲的脸上!她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下。她猛地一跺脚,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转身捂着脸,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前厅!
“宁儿!”柳如烟惊呼起身,又急又怒地剜了小北一眼,匆匆追了出去。
谢旬永也慌了神,手足无措地跟着跑了。
厅内只剩下谢严父子与小北,以及侍立角落、眼观鼻鼻观心的王五。
空气沉重。
谢严的脸色铁青,胸膛微微起伏。他一生戎马,威严深重,何曾想过自己的女儿被人轻视、羞辱...
可他能说什么?斥责陆小北无礼?是旬宁无礼在先,道歉亦是毫无诚意。
追究那方帕子?那更像是女儿家赌气的举动,如何拿得上台面?
一股巨大的憋闷和无力感涌上心头,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看着依旧端坐,垂眸不语的小北。她苍白脸上的平静,第一次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挫败。
这个年轻人,心思深沉,手段更是...让他这沙场老将都感到一丝寒意。
最终,谢严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那叹息里,有对女儿的失望,有对眼前局面的疲惫,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厅中显得有些萧索。
“老夫...惭愧。”他对着小北,抱了抱拳,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迟暮英雄的苍凉:“家门不幸,教女无方,让小北...将军见笑了。今日搅扰,你好生休养。旬渊,我们走。”
谢旬渊深深看了小北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敬意,也有一丝难言的歉意。
看着已经走了的谢严,却还是站下,询问了一句:“陆将军,您府中这位...”谢旬渊眼神看向厅外的阿骨:“是您指导的刀法吗?”
小北顺着谢旬渊的眼神看去,阿骨练的也不是谢家刀法,更不是那五式,谢旬渊是看出来什么了吗?
“是。”
“您这位弟弟倒是个练横刀的好苗子。”谢旬渊笑着看向阿骨:“和以前我的一位妹妹身影很像。”
这个...也能看出来自己的身影吗?也可能是自作多情了,谢旬渊说的妹妹不一定就是自己:“横刀嘛,基础动作都那些,可能看起来都差不多吧。”
“不是的。”谢旬渊却摇头:“不一样,其实刀法、剑法,即便一样的招式,每个人用起来也是有细微差别的。您这位弟弟细看起来,很会用巧劲儿。”
说着,谢旬渊好像透着阿骨看到了其他人的影子:“和我妹妹一样,惯会偷懒耍滑的。巧劲儿,技巧,用的极其好。”
又好像想起了些伤心事儿:“也是怪我,她年纪尚小,又是个女孩子。怎么当时想着教她横刀呢,这玩意儿重又不好操控,她不用巧劲儿怎么学嘛!”
不仅是谢旬渊,小北也想起诸多往事。但谢旬渊马上收回了思绪:“抱歉,陆将军,和你说了这么多。没什么其他,只是忽然想起了些陈年旧事。”没再多说什么。
最终只是沉默一礼,跟随父亲离去。
脚步声远去,厅内彻底安静下来。
炭火的光芒跳跃在她脸上,一半映着暖色,一半沉在浓重的阴影里,将她的神情切割得模糊不清。
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松开手。
那方洁白的棉帕飘然落下。
无声地覆盖在冰冷光洁的青砖之上,如同掩埋了一段无人知晓,沾满尘埃的过往。
相府深处,密室里的李章仿佛老了十几岁。
连日来的失利,让他张沟壑纵横的脸,此刻却布满阴鸷杀气的脸。身旁坐着的是已经被降职逐出京城的王恭。
此时偷偷回来,也是因为佘战的死。
李章头疼,佘战没了如同断了他一臂,陆小北的步步紧逼,让他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现在,郑业成的态度沉默、暧昧。
他骑虎难下。
“不能再等了!”李章猛地将手中一份密报拍在桌上,那是钟云轩的回信。
“相爷,您的意思是...?”王恭的声音带着颤抖,佘战的下场让他心胆俱裂。
“清君侧!诛国贼!”李章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一字一顿:“国贼刘濯,及其爪牙陆小北!陛下久病,定是受此二人蒙蔽挟持!吾等身为朝廷重臣,世受国恩,岂能坐视奸佞祸乱朝纲?当以雷霆手段,入宫‘护驾’,诛杀奸佞,还政于陛下!”
“回信给钟云轩,让其携精锐秘密开拔,十五日内抵京郊!”李章的声音带着压迫:“王恭,你麾下殿前司旧部,加上吴尚书能调动的金吾卫和府库守军,里应外合,控制皇城四门,拿下紫宸殿!只要控制住刘启和刘濯,大局可定!届时,老夫自会请陛下‘下诏’,诛杀奸佞,拨乱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