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国进山的第三天傍晚,他回来了。
一个摇摇晃晃、浑身是血的黑影出现在村口,整个下河村瞬间没了声音。
前两天看热闹的议论,在等待中早就消失了。
厂房里熬辣油的香味每天都准时飘出,味道越香,村民心里对那坛醋就越盼望。
他们也越来越清楚,陈建国是在用命给全村人换条活路。
几个在村口玩泥巴的小孩最先看到那个黑影,吓得哇哇大叫:
“鬼!山上有鬼下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去。
人影越来越近。
等看清来人,村民们都倒吸一口凉气,自动让开一条路。
走近的身影,就是一个血人。
他身上的衣服破成了布条,被干掉的血和黑泥粘着,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全是划伤,有的深得能看见骨头。
他的一只手垂着,手腕耷拉着,明显是断了。
整个人靠着一根临时削的木棍撑着,一步一个血印,慢慢的朝村子挪。
可就算这样,他另一只手还是死死的抱着一个用烂布包的黑瓦罐。
那瓦罐被他护在怀里,跟护着命根子一样。
是陈建国!
他真的活着回来了!
之前那些嘲笑他的人,此刻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建国谁也没看。
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眼神已经散了,只凭着一股劲,死死盯着陈家老宅的方向。
他穿过人群,走过打谷场。
终于,他走到了那扇熟悉的院门前。
“吱呀”一声,门开了。
陈秀英和陈念站在门口,静静的看着他。
陈建国咧开嘴,想笑一下,却扯动了脸上的伤口,表情比哭还难看。
他再也撑不住了。
身体一软,直挺挺的朝着门口跪了下去。
倒下的最后一刻,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怀里的瓦罐往前一推。
瓦罐在地上滚了两圈,稳稳的停在陈秀英的脚边。
“娘......”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醋......”
“我......拿回来了......”
说完这句,陈建国头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院子里一片安静。
下一秒,赵铁柱的大吼打破了宁静:
“快!快抬进去!”
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七手八脚的冲上来,把陈建国抬进了屋。
村里懂点医术的张大夫也被叫了过来。
他发着抖解开陈建国那身破烂的衣服时,围观的几个胆大的媳妇都别过了头,不忍心再看。
那身上,就没一块好肉。
有树枝划开的长口子,有野兽的抓痕,还有摔倒留下的大片青紫。
最吓人的是他背上,有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了出来,像是被野猪的獠牙给顶了。
“我的天......这是从鬼门关爬出来的啊......”
张大夫的手都在抖,他探了探陈建国的鼻息,又摸了摸脉搏,最后摇了摇头。
“准备后事吧。”
“伤得太重,流血太多,气都快没了,怕是救不回来了。”
这话一出,屋里顿时响起一片抽泣声。
陈念扑到床边,握着父亲冰冷的手,眼泪一颗颗的滚了下来。
不管他之前做了什么,可现在,他这副样子,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她!
陈秀英没有进屋。
她只是弯下腰,用那双布满褶皱的手,轻轻的拂去了瓦罐上的尘土。
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听着屋里的哭声,又看了看地上的瓦罐,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她没理张大夫的话,只是冷着脸,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都出去!让他清静清静!”
屋里,只剩下她和哭得快要断气的陈念。
陈秀英关上门,走到床边。
她看着床上那个只剩半口气的儿子,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用红布层层包裹的小东西。
打开红布,里面是一截黑乎乎的、像干树根一样的东西。
“念念,去,烧一锅开水,把这个放进去,熬成一碗浓汤。”
她把那截“树根”递给陈念,声音不容置疑。
“这是我出嫁时,你外婆给我的压箱底的宝贝,一截百年老山参的参须,说是能吊命。”
陈念接过那东西,入手很沉,还带着一股奇异的药香。
她知道,这肯定不是普通的东西,是奶奶空间里的宝贝。
她不敢多问,擦干眼泪,立刻跑去厨房烧水。
在等陈念熬汤的时候,陈秀英叫来了顾远洲和方致远。
祠堂里,灯火通明。
那坛用半条命换回来的醋,被郑重的摆在桌子中央。
陈秀英当着两人的面,亲手揭开了瓦罐的封泥。
一股醇厚又霸道的香气,瞬间飘满了整个祠堂。
这股香味很特别,带着粮食发酵的芬芳,和普通醋那种尖锐的酸味完全不一样。
光是闻着这个味儿,就让人忍不住口水直流。
顾远洲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凑上前仔细闻了闻,脸上满是惊喜:
“厉害,太厉害了!这种复杂的香味......这哪里是醋,这简直是宝贝!”
方致远也看呆了,他一个会计,虽然不懂什么香味,但他懂市场。
这东西,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宝贝!
陈念端着熬好的参汤进来,也被这股味道吸引了。
她用一根干净的竹筷,蘸了一滴送入口中。
舌尖碰到的瞬间,陈念浑身一颤。
就是这个味道!
酸味过后是醇厚的香气,在嘴里久久不散!
前世她费尽心思都做不出的味道,现在终于有了!
有了它,酸辣粉的“魂”就齐了!
下河村的未来,也有了!
陈念立刻取来一碗早就准备好的辣油。
她用勺子,舀了半勺陈醋,倒进辣油里,轻轻的搅了搅。
奇迹发生了。
辣油原本浓烈的香气,和陈醋混在一起后,不但没有被压住,反而被激发出一种更深、更勾人的复合香味。
酸、辣、香,三种味道完美的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让人闻一下就口水直流的味道。
“成了!”
陈念的眼睛里闪着光。
夜深了。
陈建国被灌下了那碗浓黑的参汤。
陈秀英让他一个人留在屋里,谁也不准去打扰。
陈念守在门外,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一会儿想起父亲那身吓人的伤,一会儿又想起那坛醋勾魂的香。
不知不觉,她靠着门框睡着了。
等她再醒来时,是被一阵很轻的呼吸声惊醒的。
她猛的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趴在了父亲的床边。
屋里,油灯快要烧完了,只剩下一豆微弱的火光。
她下意识的去探父亲的鼻息。
那呼吸虽然微弱,却比之前有力、平稳了很多。
陈念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她松了口气,目光无意中落在了床头。
那里,放着父亲带回来的另一个东西——那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四四方方的包裹。
她记得,父亲昏迷前,一只手抱着醋坛,另一只手就死死的抓着这个包裹。
仿佛这也是他的命。
鬼使神差的,陈念伸出手,轻轻的拿起了那个包裹。
油布已经磨得很破了,上面还沾着干了的血迹。
她解开油布,里面是一本线装的、泛黄的古籍。
封面上,是四个龙飞凤舞的毛笔字——《御厨监制》。
就在陈念的手指,即将碰到那本书页的瞬间。
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的陈建国,喉咙里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
他的眼皮剧烈的颤动了几下,似乎......
就要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