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颠簸了一整天。
直到傍晚,天边是橘红色的晚霞,才终于晃晃悠悠的进了市里。
跟上次来不一样,陈念心里不慌了,反倒多了几分好奇。
她穿着奶奶亲手做的那身天蓝色新衣裳,人干净利落,腰背挺得笔直。
下了车,赵铁柱的腿都坐麻了,一个劲儿的捶着后腰。
这次,他们没再被赶去锅炉房。
凭着县里开的介绍信和妇女生产标兵的红头文件,招待所给安排了干净的两人间。
赵铁柱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摸摸这,看看那,嘴里一个劲儿的念叨。
“这床单,真白。”
“这桌子,刷的漆真亮。”
陈念却很平静,只是安安静静的打量着周围。
走廊里,偶尔有穿着干部服的人走过。
他们看她的眼神变了,带着审视和打量,里面还掺着点说不清的轻慢。
晚上,市里在招待所的大食堂,给所有从下面各县来的代表们,办了个欢迎晚宴。
陈念和赵铁柱被安排在了角落的一桌。
桌上铺着洗得发白的桌布,上面摆着几个缺了口的搪瓷盘子,里头是白菜豆腐。
同桌的,是其他几个县来的代表。
他们穿着比陈念时髦,的确良的衬衫,甚至还有人穿了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
他们彼此间早就认识,凑在一块儿谈笑风生。
聊的是城里新开的百货大楼,哪个牌子的手表好,谁家又弄到了处理的布票。
他们完全把穿着一身土布衣裳的陈念和赵铁柱,当成了空气。
一个从邻县纺织厂来的女代表,看着年纪不大,烫着一头时髦的小卷发。
她瞥了陈念一眼,见她年纪轻轻,又是一副乡下打扮,就故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身边的同伴说。
“现在这评选,可真是越来越水了。”
“什么犄角旮旯里的人,都能混进来当典型。”
“也不知道是走了谁家的路子,占了别人的名额。”
这话一出,同桌的几个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那笑声不大,却很刺耳。
赵铁柱的脸涨得通红,捏着筷子的手背上,青筋都爆了出来。
可这里是市里,他一个村支书根本说不上话。
陈念却像是没听见。
她想起奶奶出门前的嘱咐:“东西是敲门砖,但递东西的时机,比东西本身更重要。”
她没理会那些人的挑衅,只是安安静静的低头吃饭。
食堂的饭菜确实没什么油水,白菜炖得烂糟糟的。
同桌的人吃了几口就都放下了筷子,显然对这饭菜不感兴趣。
就在这时,食堂门口一阵骚动。
市妇联的主任,陪着几个市里的领导,端着酒杯过来敬酒了。
走到陈念她们这桌时,妇联主任也只是客套的举了举杯,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准备走个过场就完事。
陈念知道,时候到了。
她算准了时机,站起身。
她没急着说话,而是先从随身的蓝布包里,取出了奶奶给她的那个小瓦坛。
她没像别人那样,谄媚的把东西直接往领导手里送。
而是用一双干净的筷子,从坛子里夹了一小撮黑乎乎的东西,放在自己面前的饭碗里。
然后,她才抬起头,对着妇联主任,露出一个质朴的笑容。
“主任,我们乡下地方,也没啥好东西。”
“这是俺奶奶自己做的下饭酱,怕城里的饭菜吃不惯,让我带来就着吃的。”
“您和各位领导也尝尝鲜?就是个家常味道,可别嫌弃。”
她这话,说得自然,不卑不亢,没有半点巴结的意思。
妇联主任本想摆手拒绝。
可那坛子一打开。
一股浓郁到霸道的肉香和酱香,瞬间就从那小小的坛口里喷了出来!
那香味太冲了。
一下子就压过了食堂里所有的饭菜味和人声。
整个闹哄哄的大食堂,都因为这股突如其来的香味,安静了一瞬。
一位坐在主桌旁边,一直闭着眼养神的老人,此刻猛地睁开了眼。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看着就是个普通老头。
可他坐的位置,却在市领导的旁边。
他就是那位传说中从枪林弹雨的战场上退下来,如今主管着全省后勤供应的周老。
周老的眼神锐利得像鹰,死死地盯着陈念手里那个小瓦坛,鼻子不易察觉的动了动。
他转过头,对着身边的市领导,沉声开口。
“小王,拿过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尝尝。”
市领导不敢怠慢,亲自走过去,端起陈念碗边那碟酱,小心翼翼的送到了周老面前。
周老没说话。
他只是拿起筷子,用筷子尖,轻轻的蘸了一点点。
然后,他把筷子尖,放进了嘴里。
就在那酱料碰到他舌尖的瞬间。
周老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脸上的肌肉,竟然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的眼睛里,猛地泛起了一层水光。
整个闹哄哄的食堂,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奇怪的老人身上。
过了许久。
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发作的时候。
周老才缓缓的,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
沙哑,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这个味儿......”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
但那眼神里翻涌的情绪,让整个主桌的领导,都吓得不敢出声。
晚宴结束后,妇联主任亲自找到了陈念。
她脸上的表情,跟换了个人似的,恭敬得让赵铁柱都有些不适应。
“陈念同志,周老......请你过去一趟。”
在一个单独的小房间里。
周老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这个还有些拘谨的小姑娘,眼神很复杂。
“小同志,这酱,是你奶奶做的?”
陈念点点头。
“是。”
周老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回忆什么。
然后,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和一支半旧的钢笔。
他撕下一页纸,在上面“刷刷”写下了一串数字。
“这是我办公室的电话。”
他将那张纸条,郑重的递给陈念。
“这个酱,对我很重要。”
“以后,你们村里,或者你的那个厂子,有任何解决不了的困难,就打这个电话。”
他顿了顿,又加重了语气。
“记住,是任何困难。”
陈念接过那张薄薄的、却感觉有千斤重的纸条。
她不知道这坛酱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