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临时租的院子不算大,这会正厅内烛火通明,饭桌边坐了一圈人,桌上摆着丰盛的饭菜。
沈玉春和珍儿坐在其间,有些微的不自在。上首沈老太太阖着眼睛,待菜上齐了,轻哼了声。
“行了,有什么事吃过饭再说。今儿就别回去了,后头有间空屋子,你和珍儿挤一挤。开饭吧。”
以往沈玉春回娘家省亲,沈老太太都会置办席面招待。今日也不例外,做了不少肉菜,一旁庄氏和梅氏也都格外热络,但沈玉春却有些食不知味,不知道待会迎接她的会是什么。
吃过饭,下人端了茶来,沈敬之问起了她这一年境况。
“你带珍儿走后不久,我们就收到了梁家的信。事情也大概了解,这事想来应是个误会,梁家二爷已与我们解释了——”
“三弟,你若是来做和事佬,就别开这个口了。梁家我是不会回去的。”沈玉春截断他的话题,语气决绝。
沈老太太眉毛一吊,便要开口,却见沈敬之递来个眼神,又忍了忍把话咽下。
“大姐既然气还没消,不回去就不回去吧,有我们在这里照应也无妨。过几日我写信给大姐夫,让他来与你们团聚。”
沈敬之话说完,却见对面沈玉春脸色变幻,又似哭又似笑,一旁梁珍儿也是小脸发白,眼圈发红。隐隐地,他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大姐夫?哪还有什么大姐夫?!”沈玉春话音悲凄,扫了眼屋里坐着的所谓至亲之人,心里只有无限凉意失望,“但凡你们亲自去看一眼问一句,又怎么会不知道你大姐夫如今流落在外,生死不知?我且问你,这一年,你可收到过你大姐夫的只言片语?可曾见过他一面,可曾有一分替我心急去探一探真相?”
不待沈敬之回答,沈老太太拍着桌子喝道:“你冲老三发什么邪火?他哪里对不起你了?他外头那么多事要忙,哪里管的了这么多?是那梁二爷说姑爷病了,请了大夫医治,说要静养,我就没告诉老三,你有火冲我来!”
沈玉春咬着唇,死死把眼泪逼了回去。
她不能让自己软弱。
“我自然不敢怪罪娘。从小到大,您说什么我听什么,您要我嫁梁家,我嫁了,您要我瞒着她爹的病,我瞒了,我和珍儿受了委屈,您要我忍着,我也忍了。日子难过也就慢慢熬罢了。可这次出来,我才知道原来人可以活得这么轻松畅快,我一介妇人也能养活自己,不用到处看别人脸色,我珍儿也可以每天开开心心。”
沈玉春说到这,眼里的委屈哀痛褪去,神色逐渐平静。
“娘,今天我来,一是看看您老人家,二来也是表个态度。我如今过得很好,梁家我是不会回去的,我既然嫁出去了,您就别操心我的事了。逢年过节,我和珍儿带着贺礼来看看您,寻常的日子,大家就各忙各的,把自己日子过好就行。”
“大姐,你怎么说这种话?你这一年在外面也不来个信,叫我们白担心这么久,这会反而埋怨起我们来。你刚才这话怎么倒像要跟咱断了关系似的。”一旁的沈筱梅皱着眉道。
“还能为什么,定是听了那老二家的挑唆,要跟我离心哪!”沈老太太脸色一变,气都粗了一分:“好啊,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巴巴叫老三把你找来,好菜好肉招待,想替你把梁家那头事情理明白,合着还是我错了。行,你翅膀硬了,不需要这个娘家,你走吧,走了你就别回来了!”
这话说得极重,一旁庄氏和梅氏对视一眼,心情反倒轻松了。
在她们眼里,这个沈玉春姐素来好脾气,对老太太的话从不违背,眼下老太太发了这么大火,沈玉春姐肯定会服软。
沈望之给老太太抚背顺气,一面一脸责备地看着沈玉春。
“大妹,有这样和娘说话的?在外头一年连规矩都忘了?不知道孝字怎么写了?快认个错,这事就过去了,你们孤儿寡母的,再没个娘家依靠,有的是被人欺负的日子。”
若是从前,沈玉春此刻定是被劝住了,跪下给老太太认错。
但此刻,她扫视周围一张张毫不歉疚,反而都带着责备的脸,她心中的意志就越发坚定。
她径直起身。
“娘,再难的日子都过来了,有没有娘家依靠重不重要我心里已经明白。以后您要还愿意认我这个女儿,该有的孝敬我不会少,您要是不认,那就当我和珍儿死在外面了,把我们忘了吧。我明日还要起早上工,就先回去了。”
沈敬之不防她说出这样的话,神情一凛,正要开口,却见这个一向温和的大姐眼神扫过来,竟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疏离。
“老三,我这门亲事当初是托了你的福,你若不想让别人知道里头内情,就劝娘宽心些,让我过自己的日子。”
沈玉春压低声音留下这句话,便拉着梁珍儿快步出了屋子。
沈老太太见她真敢走,顿时气得脸色铁青,庄氏和梅氏也起身要去追人。
“别去了,让她们走吧。”
沈敬之道,看向门口那两道身影,目光沉沉......
沈玉春拉着梁珍儿一口气跑出宅子,回头看向那扇合拢的大门,心里犹如逃出生天般轻松。
从沈敬之出现的那刻,沈玉春就清楚地知道为什么要先找上她。
因为她最软和,最好说话,心肠最软。只要说服了她,沈老爹那头就只是水磨功夫,时间问题。
所以,她坚决不能退步,不能软弱。
天知道,说出刚才那些话,需要她多少勇气。
第一次学会质疑,第一次学会反抗,第一次真正看懂所谓关切下的薄凉。
四十年的人生过往在脑海里翻过,困苦疑惑委屈失望,从今日起,她不会再让历史重复。
沈玉春眼泪滚滚落下,却是畅快的,喜悦的。
母女微笑着牵着手,走出巷子没多远,昏暗的灯笼下映照出两道人影,似乎正焦急地向这个方向望来。
待走近些,便听到一声惊喜的欢呼。
“爹,她们出来了!”
沈玉春一愣,便见她的二弟和外甥匆匆朝自己跑来,神色焦急又喜悦。
“你们怎么在这?”她惊讶道。
沈老爹解释了句:“打烊后咱们不放心,我去你那宅子看了一眼,发现你们不在,我赶紧跟附近人家打听了。猜你是被老三找到接走了,就赶紧和敦儿来这守着。”
沈玉春心中淌过一丝暖流。
“我没事,放心吧。我已经和娘她们把话说清楚了,以后咱们过自己的日子。”
沈老爹听着这话,不知为什么鼻子有些酸。
“好,咱们一块把日子过好,以后还会越来越好的。”
夜色深浓,月光愈发显得皎洁,清辉洒在匆匆赶路的四人身上,映出眉间的轻松喜悦。
或许这件事还未彻底终结,但她将不会再被名为亲情的枷锁困住,蹉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