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内的火把燃尽,最后一点光亮被黑暗吞噬。
秦望舒依旧跪坐在那块无字的牌位前,身形笔直。
苏云溪在她身后站了许久,终是没忍住,上前披了件外衣在她身上。山谷的夜,凉得刺骨。
“别想了。”苏云溪的声音有些干涩,“天大的事,总要先活下去。”
她只是伸出手,指腹在那块粗糙木牌上,轻轻摩挲着刀锋刻下的两个字。
秦啸。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可父亲留给她的,却是一座无碑的孤坟,和一群背负了十年骂名的“逃兵”。
她在这里坐了一夜,也想了一夜。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穿透祠堂破旧的窗格,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灵位上,为每一个名字都镀上了一层微光。
秦望舒站起身,一夜未眠,她的眼底却不见疲惫,只有一片平静。
她走出祠堂。
沉寂的山村已经苏醒。
炊烟袅袅,混着松木燃烧的清香。
不远处的校场上,传来整齐划一的呼喝声,几十个精壮汉子正赤着上身,在寒气中操练着最基础的劈砍。
几个半大的孩子,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用木棍当作刀枪,有模有样地比划着。
这里没有外界的纷扰,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为了生存而磨砺出的力量感。
周婉儿和墨机一大早就被张雷请去村里的铁匠铺,说是有些坏掉的农具想请他们帮忙看看。
墨尘则抱着手臂,靠在一棵树下,冷眼看着那些孩子的游戏。
“喂!你们几个外乡人,那个使鞭子的,敢不敢跟我们比比?”
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背着一张半人高的硬弓,冲着苏云溪喊道。
他身后跟着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眼神里满是山里娃特有的野性与好斗。
苏云溪本就憋了一肚子火,闻言挑眉。
“比什么?”
“射箭!”少年拍了拍自己的弓,“百步之外,那棵歪脖子树上的第三根树杈,谁先射断,谁就赢!”
苏云溪笑了。
她自小在京郊大营跟着叔伯们厮混,一手箭术虽不敢说百发百中,却也远非寻常人可比。
“彩头呢?”
“我们要是输了,以后你们的活,我们包了!”少年豪气干云,“你要是输了……就给我们讲讲外面的故事!”
孩子们眼睛里冒着光。他们被困在这山谷里太久了。
“好。”苏云溪也不占他们便宜,随手从一旁的兵器架上,取了一张最普通的制式军弓。
校场上操练的汉子们也停了下来,饶有兴致地围观。
少年率先开弓,屏气凝神,“嗡”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去,稳稳钉在目标树杈旁半寸的位置。
“好!”周围响起一片喝彩。
苏云溪掂了掂手里的弓,甚至没有过多瞄准,搭箭、拉弦、撒放,动作行云流水。
羽箭带起一声更尖锐的呼啸,后发先至。
“咔嚓!”
百步之外,那根碗口粗的树杈应声而断。
全场一片死寂。
那黝黑少年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上。
苏云溪吹了吹手指,将弓扔回兵器架,凤眼一扬,说不出的骄傲。
“一群小屁孩。”
另一边,秦望舒跟着张雷,来到村寨最高处的了望塔。
塔内,挂着一张巨大的舆图,是用兽皮拼接而成,上面用炭笔标注着山川河流,以及一个个朱红色的军事标记。
“这是我爹和秦将军当年,亲手绘制的蓟北防线图。”张雷的声音透着追忆。
“将军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惜……”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从一个尘封的木箱里,捧出一卷竹简。
“这是将军留下的兵法心得,还有他改良过的几种军阵图。”
张雷将竹简递给秦望舒,“你既是将军之后,这些东西,理应由你保管。”
秦望舒接过那沉甸甸的竹简,指尖触及的,仿佛是父亲数十年戎马的余温。
就在这难得的平静中,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秦小姐!”
一个独臂的老兵,带着几个满脸风霜的汉子,冲上了了望塔。
“我们都商量好了!”李根的独眼里布满血丝,情绪激动。
“你来了,就是我们的主心骨!我们不能再等了!请你立刻带我们杀回京城,为将军报仇,为死去的兄弟们讨个公道!”
他身后几人也纷纷附和。
“对!杀回去!”
“十年了!这口恶气我们受够了!”
张雷脸色一变,喝道:“李叔!胡闹什么!就凭我们这百十号人,回去就是送死!”
“送死也比当一辈子缩头乌龟强!”李根吼了回去。
苏云溪刚从校场过来,听到这话,体内的热血也瞬间被点燃。
“说得对!十年都等了,还等什么!”她站到李根身边,对着秦望舒道,“望舒,下令吧!我们跟他们拼了!大不了一死,也比窝在这里强!”
了望塔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秦望舒身上。
秦望舒没有看任何人,她只是低头,缓缓展开了手中的竹简。
竹简上,是父亲清隽却又力透纸背的笔迹。
开篇第一句,便是“兵者,诡道也,非万全之策,不可轻动。”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李根,扫过苏云溪,最后落在塔外那些眼神里充满期盼与仇恨的村民脸上。
“李叔。”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仇恨是最好的磨刀石,但也能烧毁理智。”
“父亲和张副将,用他们的生命与名誉换来的火种,不是为了让我们去当扑火的飞蛾。”
她的视线回到李根身上,一字一顿。
“十年都等了,不急于一时。”
“我们要的,不是玉石俱焚的痛快,而是把当年所有构陷忠良,鱼肉百姓的人,连根拔起,清算一切。”
李根眼里的火焰,在秦望舒平静的注视下,一点点熄灭,转为一种更深沉的思考。
苏云溪也愣住了。她看着秦望舒,第一次发现,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孩,看待事情的深度,远非自己能及。
秦望舒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众人被仇恨点燃的鲁莽,却也像一颗种子,在他们心里种下了更坚韧,也更可怕的希望。
“那我们……”李根的声音沙哑了,“我们该怎么做?”
秦望舒合上竹简,走到舆图前。
“养精蓄锐,积蓄力量。”
她的手指,点在舆图上一处不起眼的位置。
“然后,等待一个能让整个朝廷,都为之震动的时机。”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眼中重新燃起了光。
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信赖的光。
从这一刻起,他们追随的,不再是“秦啸之女”这个名号,而是秦望舒这个人。
当夜,李根再次找到了秦望舒。
他没有再提复仇的事,只是默默递过来一张鞣制好的羊皮。
“这是村里老人凭着记忆画的,出谷的路。”
李根指着上面一条蜿蜒曲折的红线。
“这条山道,藏在绝壁之间,是当年赤羽军暗中开辟的运粮密道,可以避开外界所有的眼线。”
秦望舒看着那条红线,它穿过连绵的山脉,最终指向无比陌生的地方。
“这条路的尽头,是哪里?”
李根压低了声音。
“榆关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