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张雷的声音干涩,“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根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是一种比死更痛苦的表情。
他看了看那个空荡荡的灵位,又看了看满祠堂肃立的赤羽军袍泽,最后,目光落在了秦望舒身上。
“你……真的想知道?”
秦望舒点头。
李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腐朽的老人气息里,透着十年未曾消散的血腥味。
“那我就告诉你,十年前,蓟北关的最后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那不是因为年老体衰,而是因为要撕开一道已经结痂十年的伤口。
“你说得对,我们之前说的,都是谎言。”
“我们不恨秦将军,我们……我们恨的是自己。”
张雷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瞪大眼睛看着李根,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那天晚上,城中已经三天没有一粒米了。弟兄们饿得走路都要相互搀扶,连站岗的力气都没有。”
李根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你爹张诚,还有几个副将,跪在将军的大帐外,从日落跪到日出,额头都磕出血了。”
“他们求将军,求他下令突围。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活着才能杀更多的鞑子报国。”
“可将军怎么说的?”
李根猛地睁开眼,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痛苦的火焰。
“将军说,君命如山,死战不退!他说,我们是大璃的军人,宁可战死,也不能做逃兵!”
“张副将就跪在那里,一边磕头一边哭,说将军,您看看弟兄们吧,他们连刀都举不起来了,这样下去,不是死在战场上,是要活活饿死啊!”
“将军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
李根的声音开始哽咽。
“那一夜,我们都以为将军铁了心要我们陪他死。”
“可是……”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那个空荡荡的灵位。
“可是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张副将从将军的大帐里出来了。”
“他的眼睛通红,手里拿着将军的佩剑。”
秦望舒的心脏狠狠一跳。佩剑?
“张副将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到我们面前,然后……然后跪下了。”
“他说,弟兄们,对不起,我要抗命了。”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什么?”张雷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我爹……我爹抗命?”
“对,张副将抗命了。”周围的老兵们也都泣不成声。
“他说,将军的命令是对的,军人就应该死战不退。但是他张诚做不到,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三千弟兄饿死在这里。”
“他说,他要背负这个罪名,要做这个叛徒。”
“他让我们选择,愿意跟他一起当叛徒的,就跟他走。愿意留下尽忠的,他绝不勉强。”
李根用袖子胡乱擦着眼泪,声音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我们这些人,哪个不知道张副将是什么人?他对将军忠心耿耿,让他抗命,比杀了他还难受。”
“可他还是做了。为了我们这些大头兵,他选择背叛他最敬重的人。”
张雷的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那……那将军呢?将军怎么说?”
“将军……”李根的声音彻底破碎了,“将军就站在城墙上,看着我们准备突围。”
“张副将最后去向将军告别,我们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但是我们看到,将军把自己的佩剑,亲手交给了张副将。”
“最后张副将才告诉我们。”
李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将军说:'活下去,别让赤羽军的番号断了。'”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张雷再也承受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爹……爹啊……”
他的哭声撕心裂肺,回荡在整个祠堂里。
像是一个孩子,在得知自己误解了最爱的人之后,那种痛彻心扉的悔恨。
秦望舒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
原来,父亲从未怪过张诚。
原来,那把佩剑,不是战利品,而是托付,是最后的信任。
原来,父亲早就预料到了这场“抗命”,甚至,他一直在期待着这场“抗命”。
“所以……”秦望舒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父亲,是故意拒绝突围的?”
李根含泪点头。
“将军太了解张副将了。他知道,若他下令突围,秦家将背负抗旨之名,满门蒙羞,苏党也会受到牵连。”
“但若是张副将‘兵变抗命’,将军便能全了忠烈之名,张副将也能救走弟兄们。”
“只是……”
李根的声音再次被痛苦淹没。
“只是张副将要背负一辈子的骂名,我们这些跟着他的人,也要永远当逃兵。”
“这就是他们两个人,商量好的……一出戏。”
“一出用生命和名誉,演给我们看的戏。”
秦望舒闭上眼睛,她终于明白了。
父亲与张诚。
他们用最惨烈的方式,诠释了何为袍泽。
一个赴死,换忠烈之名,保全大局。
一个背生,承千古骂名,延续火种。
他们都是英雄,只是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恨他?”苏云溪忍不住问道,“既然知道真相,为什么要演那出戏给我们看?”
李根苦笑着摇头。
“因为愧疚。”
“将军为我们舍了命,张副将为我们舍了名。”
“而我们呢?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付出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这份恩情太重了,重得我们不敢面对。所以,我们只能用‘恨’来骗自己。”
“我们告诉自己,我们恨秦将军的愚忠,这样,就不用承认,是他的死换了我们的生。”
“我们告诉孩子们,他们的父亲是叛徒,是懦夫,这样,他们就不会知道,他们的父辈,是踩着两个英雄的尸骨和名誉,才苟活下来的。”
李根的话,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沉默了。
明明是被救赎的人,却因为无法承受这份恩情的重量,选择用仇恨来逃避。
秦望舒走到张雷面前,蹲下身子。
“你父亲,和我的父亲一样,都是赤羽军的英雄。”
“一个选择了成全忠烈之名,一个选择了背负骂名换取袍泽的生机。”
“他们,都无愧于'军人'二字。”
张雷抬起头,看着这个他曾经想要杀死的少女。
此刻的她,眼中没有怨恨,只有理解和敬意。
“我……我对不起你……”张雷的声音哽咽,“我们都误会了……”
“不。”秦望舒摇头,“你们没有误会。你们只是……太痛苦了。”
她站起身,看着满祠堂的灵位。
“但是现在,这场持续了十年的自我折磨,该结束了。”
“我父亲,张诚副将,还有所有战死的赤羽军英魂。”
“他们不应该被仇恨和愧疚埋葬。”
“他们,应该得到本就属于他们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