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喜欢喜地把踏雪抱进窝里,小家伙嗅了嗅,似乎很满意,蜷缩着身子便趴下了,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忙活了一整天,等到日头西斜时,这小院已然大变样。
屋里窗明几净,焕然一新,透着温馨。
院里虽还是冬日景象,却已埋下了春夏的生机,有了人气儿,也有了活气儿。
章梓涵站在院中,看着贴好的窗花,新摆的盆景,海棠树下的石凳,菜圃边酣睡的小狗,还有身边这几个忙碌又带着笑的脸庞,心里头那点阴霾,似乎也被这新岁伊始的暖阳驱散了不少。
日子,总归是靠自己过出来的。
……
小院彻底变了模样。
新换的窗帷透着暖光,桌上铺着喜庆的桌旗,墙角摆着青松盆景,连空气里都仿佛飘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新布和草木清香。
海棠树下的石桌石凳擦得干干净净,稳稳当当地立在那里,等着人来坐。
章梓涵看着眼前这一切,心里头那股踏实感又多了几分。她转身,朝屋里院里忙活的几人招了招手:“都先歇歇,过来坐。”
春喜放下正在归置的厨房物件,朱莎收了针线,修颜拍拍衣角的灰,在后院忙活的江蓠也洗了手走过来。
四个人围站在石桌旁,都有些局促,看着那光洁的石凳,一时没人坐下。
“都坐呀,站着做什么。”章梓涵自己先在一张石凳上坐了,笑道,“这石头冰凉,咱们今日就不讲究那些虚礼了,自在些好。”
见她坐了,几人才迟疑着挨个坐下,只是腰背都挺得笔直,远不如章梓涵那般放松。
春喜手脚麻利地去灶房沏了一壶热茶来,用的是刚买回来的粗陶茶具,给每人面前都倒了一杯。
淡黄的茶汤冒着热气,在这微寒的院子里氤氲开一片暖意。
章梓涵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没有立刻喝。
她目光缓缓扫过围坐的四人——春喜带着点不安的恭顺,朱莎低眉顺眼的温婉,修颜一如既往的沉静,江蓠则有些手足无措的拘谨。
她清了清嗓子:“这院子虽小,总算是个能遮风挡雨,自个儿能做主的地方。往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家了。”
一个“家”字轻轻落下,却像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几人心里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春喜和朱莎对视一眼,眼圈都有些微微发红。
她们都是打小就被家里人卖进章府的,在她们模糊的记忆里,只有主家、下人、规矩和活计,“家”是个太遥远太陌生的词。
主家好,赏口饭吃;主家不好,动辄打骂发卖。她们从未想过,有一天能有一个地方,被明确地告知——这是你的家。
修颜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是孤儿,稽查司捡到她训练她,给她饭吃教她本事,那是恩情,是职责所在,却从不是家。
那里只有冷硬的命令和残酷的淘汰,温情是奢侈品。
她习惯了影子一样的存在,从未奢望过能有落脚的地方。
江蓠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掩饰着翻涌的情绪。
他父母早亡,亲戚嫌他累赘,早早将他赶出来自生自灭。
四处流浪,给人打短工,睡过破庙桥洞,吃过发馊的剩饭,像无根的浮萍。
“家”这个字,对他来说重得不敢想。
院子里一时安静极了,只有初春的风轻轻吹过光秃秃的海棠树枝,发出细微的声响。
春喜最先忍不住,抬起袖子飞快地擦了擦眼角,声音带着哽咽,猛地端起茶杯:“奴婢……我敬娘子!谢谢娘子给我们一个家!”
说着,眼泪到底还是掉了下来,赶忙仰头把一杯温茶当酒似的灌了下去,呛得咳嗽了两声,却笑得格外真心。
朱莎也连忙举杯,声音细细的:“谢谢娘子。”
修颜没说话,只是默默举杯,目光坚定地看了章梓涵一眼,将茶水一饮而尽。
江蓠慌慌张张地端起杯子,因为紧张,手都有些抖,茶水洒出来些,他结结巴巴道:“谢、谢谢娘子!”说完也赶紧喝了。
章梓涵看着他们,心里又酸又软,自己也喝了口茶,压下喉头的哽意。
她放下杯子,语气轻松了些:“既然是一家人了,往后有什么打算,都可以说说。比如说,你们自己,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问题抛出来,几个人又愣住了。
想做的事?她们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听吩咐做事,活着已是不易,哪敢还有什么“想做的事”?
春喜茫然地眨眨眼:“奴婢就想好好伺候娘子,把咱们家打理好。”这是她根深蒂固的想法。
章梓涵笑了:“除了伺候我呢?你自己喜欢什么?或者说,有没有想过学点什么,做点小生意之类的?”
“我自己?”春喜更困惑了,拧着衣角想了半天,眼睛忽然一亮,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奴婢爱吃零嘴,特别是蜜饯果子。以前就想着,要是能开一家小小的蜜饯铺子,天天闻着那股甜香味儿,想吃哪个就吃哪个,那该多美……”
说完,她自己先脸红了,觉得这想法太孩子气,上不得台面。
“蜜饯铺子很好啊。”章梓涵肯定地点点头,“甜甜蜜蜜,听着就喜庆。”
她看向朱莎,“朱莎,你呢?”
朱莎没想到会问到自己,吓了一跳,细声细气道:“奴婢就会点针线活……绣花还行……没想过别的……”
“绣花很好,是一门能安身立命的手艺。”章梓涵鼓励道,“若让你开一间小小的绣坊,接些绣活来做,你愿意吗?”
朱莎猛地抬头,眼睛里有光闪了一下,但很快又暗淡下去,怯生生道:“奴婢怕做不好,亏了娘子的本钱……”
“事在人为,慢慢学嘛。”章梓涵温和道,又看向一直低着头的江蓠,“江蓠,你呢?你有什么想做的?”
江蓠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脑袋几乎要缩进脖子里,声音嗡嗡的:“小人就有一把子力气,能种地,就想着要是能有几亩自己的地,好好伺候庄稼,看着苗长起来,秋天收了粮食,堆满粮仓。心里就踏实……”
说完,像是怕人笑话,赶紧补充道,“小人胡说的!种地没出息!小人还是给娘子看家护院,种院子里的菜就成!”
章梓涵却听得认真,正色道:“种地怎么没出息?民以食为天,天下若没有农夫辛勤耕种,哪来的米粮下锅?哪来的繁华市井?这是最了不起的营生!靠自己的力气吃饭,任何时候都腰杆笔直!”
江蓠霍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章梓涵。
他活了这么多年,因为穷,因为只是个种地的或是干粗活的,没少受人白眼,连他自己都觉得低人一等。
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郑重其事地告诉他,种地是了不起的营生,靠力气吃饭能腰杆笔直!
他眼眶发热,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重重地点头。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修颜身上。
修颜感受到目光,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干脆利落地回答:“属下没想过。属下只想待在娘子身边。”
对她而言,这就是全部的意义。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无所谓。
章梓涵看着她,明白她的经历造就了她此刻的状态,强迫她去想什么“人生理想”反而是一种残忍。
她温柔地笑了笑,道:“好,那你就待在我身边,什么时候想做什么了,再告诉我。”
修颜微微颔首,眼神依旧平静无波。
问了一圈,章梓涵心里有了数。她重新看向春喜、朱莎和江蓠,神色认真起来:“既然都有想头,那就不能光想想。这样,我给你们派个头一遭的差事。”
三人立刻坐直了身子,凝神听着。
“春喜,朱莎,”章梓涵吩咐道,“明儿个开始,你们俩得空就出去街上转转,不必走远,就在这附近几条街巷看看。留意留意,有没有小铺面要出租或者出售的,位置如何,价钱大概多少。特别是春喜,多看看人家蜜饯铺子是怎么开的;朱莎也多瞧瞧绣庄绸缎庄的门面。”
“江蓠,你也一样。去城外近处转转,打听打听地价,看看哪里的田地肥沃,水源方便,租子怎么算。咱们不急,慢慢看,多比较。”
这话一出,三个人都慌了神,连连摆手摇头。
“娘子,这不行!奴婢哪会看铺子啊!”春喜急道。
“奴婢不敢出去打听……”朱莎脸都白了。
“小人嘴笨,不会问人……”江蓠也磕巴起来。
章梓涵却不容他们退缩,语气温和却坚定:“不会才要学。谁生下来就会?不过是多看多问。又不是让你们立刻定下来,只是先去看,去听,回来把看到的听到的告诉我就成。记住,咱们不惹事,但也不用怕事,大大方方的。”
看着三人依旧忐忑不安的脸,放缓了声音:“咱们现在有家了,但这个家不能只靠我一个人,得咱们一起使劲。你们难道不想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好?不想真有一天,能开起自己的铺子,种上自己的地?”
她的话像是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慢慢抚平了三人内心的惶恐。
是啊,他们有家了,娘子说这里就是家。为家里做事,好像没那么怕了。
而且,娘子描绘的那幅景象,虽然遥远,却实在诱人。
互相看了看,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犹豫,也看到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是,娘子。”春喜最先咬唇应下,手心里都是汗。
“奴婢试试……”朱莎声如蚊蚋,却也跟着点头。
“小人去打听!”江蓠憋红了脸,像是立军令状般说道。
“好。”章梓涵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日都累了,早些歇着。明日,咱们各忙各的。”
三人站起身,行礼退下,脚步虽仍有些虚浮,心里却揣上了一份沉甸甸的任务,以及那句反复回响的话——
咱们有家了。
……
日头西斜,给小院铺上一层暖金色的光。
春喜、朱莎和江蓠领了差事,心里揣着既忐忑又新鲜的念头,各自回屋琢磨去了。
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章梓涵和修颜,还有那只在新窝里啃着旧布团磨牙的小踏雪。
章梓涵伸了个懒腰,忙活一天,这会儿才觉出些饿来。
她看向身旁的修颜,笑道:“人都打发出去做事了,今晚的饭食,可得咱俩自己动手了。”
修颜点头:“娘子想吃什么,属下去做。”
“一个人忙活多没趣,一起吧。”章梓涵说着,往厨房走去,“对了,你一会儿得空,跑一趟稽查司衙门,请郁大人得闲过来用个便饭,算是咱们小院的乔迁宴,也谢谢他之前的帮衬。”
修颜应下:“是。”
厨房里,采买回来的食材都堆在角落。
章梓涵挽起袖子,琢磨着做点什么好。她瞧见一块不错的牛肉,纹理分明,想着切片炒个葱爆牛肉倒是下饭。
可拿起刀,那沉甸甸的分量就让她蹙了眉。试着按了按牛肉,韧劲十足。
费力地切了两下,片出来的肉厚薄不均,边缘还带着撕扯的毛糙,实在有碍观瞻。
“这刀也不快……”她小声嘀咕,有些挫败。
这身体虽是养尊处优惯了,但连切肉都这般费劲,还是让她有些懊恼。
正为难间,旁边沉默的修颜忽然开口:“娘子,让属下来吧。”
章梓涵抬头,只见修颜不知何时已洗好了手,站在案板前。
她也没多话,接过章梓涵手里那把菜刀,拈了拈分量。
然后,章梓涵便看到了让她目瞪口呆的一幕。
修颜左手拿起那块不小的牛肉,往半空中轻轻一抛。
牛肉在空中翻转,划出一道弧线。就在牛肉下落至案板上方尺许高度的瞬间,修颜右手动了!
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
只能听到轻微而密集的“唰唰”声,像是春蚕食叶,又像是急雨打窗。
寒光敛去,修颜手腕一抖,菜刀“笃”一声轻响,稳稳落在案板上。
而那块牛肉,也已整整齐齐、地铺满了大半个案板,每一片都薄如蝉翼,仿佛精心雕琢的艺术品,而非食材。
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之间,行云流水,举重若轻。
章梓涵张着嘴,好半天没合上。
她知道,修颜是稽查司出来的,身手肯定不差,但,这是切菜啊!
这刀工,简直神乎其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