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百姓捧着辛苦攒下的铜板,却连半斗糙米都买不起,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饿得皮包骨头。
而那些本该是百姓希望的赈灾官员呢?披着官袍的豺狼,他们打着旗号,中饱私囊,层层盘剥。
发霉的米、掺了沙子的粥,本该救命的粮款,成了他们腰包里沉甸甸的雪花银!
章梓涵眼前仿佛又浮现起那个画面:面色冷峻的郁澍,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稽查司的精锐,在混乱的灾区、在奢华的粮行、在道貌岸然的官衙间穿梭!
他铁面无私,手段雷霆。抓奸商,抄囤货,斩贪官!
每一道命令都带着凛冽的杀气和公正!
那时的他,是百姓唯一的指望,是悬在那些魑魅魍魉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可……章梓涵的心猛地一抽,尖锐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她。
正是这份刚正不阿,这把太过锋利的剑,斩断了太多人的财路。
他得罪了整个朝堂多少盘根错节的势力?那些被他拉下马的勋贵、被他抄没家产的巨贾、被他断了财路的官员……哪一个不是恨他入骨,欲除之而后快?
前世的结局如冰冷的潮水涌来。
纵然他后来位极人臣,封了异姓王,做了权倾天下的摄政王,风光无限……
可那又如何?幼帝登基仅仅第二年,一场看似寻常的宫宴。
一杯毒酒。
一代权臣,叱咤风云的稽查司镇抚使,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倒在了权力的漩涡中心。
死得不明不白!
“不……”一声痛呼几乎要冲口而出。
章梓涵脸色骤然煞白,身体晃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带着一种惊恐,死死盯住眼前这张鲜活的脸庞。
郁澍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瞬间剧变的神色。
那眼中的惊惶、痛楚和担忧,绝非作伪。他心头微动,原本冷硬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几分:“怎么了?可是担心日后经商不易?不必忧惧,只要安分守己,不越雷池,稽查司不会……”
“不是!”章梓涵急切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她用力吸了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紧紧锁住郁澍深邃的眼眸,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沉重:“我是担心你!郁澍!”
她上前一步,双手下意识地扶住了窗棂,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稽查司权柄过重,所行之事,动辄牵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你树敌太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尤其入口之物,务必万分小心!入口之前,定要让人仔细验过!切莫大意!”
郁澍微微一怔。
他看着她眼中的焦急和关切,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眼圈,那双眸子里,有什么东西似乎被投入了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眉梢挑了一下,唇角竟破天荒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目光也变得灼热起来,直直地看向章梓涵眼底深处:“你……在担心我?”
这目光太过直接,太过炙热,仿佛能穿透人心。
章梓涵只觉得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耳根更是烫得惊人。
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别开脸,避开他的目光,声音细若蚊蚋:“谁担心你了!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的大人物,万一出了事,这京城里不知道又要乱成什么样,碍着我做生意就不好了……”
这欲盖弥彰的解释,连她自己听着都觉得苍白无力。
心中更是懊恼不已:章梓涵啊章梓涵,你都重活两世的人了,怎么在他面前还是如此沉不住气?
一点关心就让你方寸大乱,像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
看着她窘迫地别开脸,耳垂红得像是要滴血,郁澍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许。
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戳破她那蹩脚的掩饰,只是那抹笑意无声地晕染开来,连带着周身那股寒气都似乎消散了不少。
这笑意,比言语更让章梓涵心慌意乱。
心跳也莫名其妙地漏跳了一拍,咚咚咚地撞着胸腔,声音大得让她怀疑郁澍都能听见。
“咳……”郁澍轻咳一声,打破了这微妙的沉默。
“你的提醒,我记下了。”他正色道,算是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章梓涵暗自松了口气,脸上的热度却一时半会儿退不下去。
郁澍抬眸看了看天色,道:“若无他事,我先告辞了。你好生休息。”
眼看着他转身,玄色的衣摆即将消失在墙头,章梓涵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冲动压过了所有的羞赧和犹豫。
“等等!”她脱口而出。
郁澍脚步顿住,回身看她,眼神带着询问。
章梓涵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这院子还有些乱,等我收拾妥当,安顿好了……”
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想请大人过来吃顿便饭。就当……就当是搬家宴。”
怕他拒绝,她又急急补充道:“地方小,但人多热闹些才好。”
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低落,“我在这京城,也没什么朋友。”
说完,她有些紧张地看着郁澍,等待他的反应。
郁澍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就在章梓涵以为他会婉拒时,他却轻轻颔首,唇角那抹淡笑再次浮现,声音也温和了几分:“好。”
“到时,让修颜去稽查司衙门口递个信儿给我便是。”郁澍补充道,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垂上掠过,眼底笑意更深。
“嗯!”章梓涵用力点头,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郁澍不再多言,足尖在院中青石板上轻轻一点,玄色的身影如同掠过低空的苍鹰,矫捷无声地腾空而起,越过墙头,转眼便消失在槐花巷初春的晨光里。
院子里只剩下章梓涵一人,还有手中那份和离书。
她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墙头,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依旧发烫的脸颊和耳垂,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份灼热的心跳。
“真是没出息!”她低声啐了自己一口,嘴角却悄悄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阳光洒满小院,照在那几朵嫩黄的梅花上,也照亮她眼底重新燃起的期冀。
……
腊月里的寒气还没散尽,大年初一的清晨,槐花巷这小院里却已经透出了几分不同往日的活气儿。
丫鬟春喜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并两碟小菜——一碟酱瓜条,一碟香油拌的咸菜丝,轻手轻脚地进了正屋。
屋里,章梓涵刚洗漱停当,正对着窗外那株光秃秃的海棠树出神。
“夫人,用早饭了。”春喜把托盘放在擦得干干净净的方桌上,习惯性地开口。
章梓涵转过身,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温和地纠正道:“春喜,往后别再叫‘夫人’了。那永定侯府的门槛,咱们既已迈出来了,这名头也该丢开了。”
春喜一愣,手里摆筷子的动作顿了顿。
她自然晓得主子已和离,可这叫了多年的称呼,一下子要改,心里头总有些惴惴,更觉得不合规矩。
“那……奴婢该怎么称呼您才好?”她小声问,带着点为难。
章梓涵走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想了想:“我如今是自由身,你我也算相依为命,若不嫌弃,唤声姐姐也可。”
“这如何使得!”春喜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主仆有别,奴婢不敢僭越!”让她一个下人管主子叫姐姐,这要是传出去,像什么话。
章梓涵见她吓成这样,知道这丫头规矩大,一时半会儿拗不过来,便也不强求,沉吟片刻道:“那便依着外面那些立了女户的娘子们,唤我娘子吧。这个总使得?”
春喜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章娘子”,觉得虽仍不如“夫人”尊贵气派,但总算合乎礼数,不会让人抓了错处去,这才稍稍安心。
点头应道:“是,娘……娘子。”头一回叫,还有些磕巴。
她替章梓涵布好菜,看着主子安静用饭的模样,心里又忍不住泛起酸楚,低声道:“就是可惜了……娘子您离开时那般匆忙,也没能把和离书攥在自己手里。若是有了那文书,咱们就能去户部立个女户,往后才算真正安稳了。”
没有女户,总觉得像浮萍没根,她心里总是不踏实。
章梓涵喝粥的动作没停,只抬眼看了看她,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放下碗,从袖袋里摸出了一份折叠得整齐的文书,轻轻推到春喜面前。
“看看,这是什么?”
春喜疑惑地拿起,展开一瞧,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那白纸黑字,鲜红的官印,不是和离书是什么?
“这……这……”她又惊又喜,话都说不利索了,“娘子!您何时拿到手的?奴婢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自然有我的法子。”章梓涵淡淡一笑,将文书仔细收回。
“康家那潭水太深,当日若明着要,未必能顺利拿出来。如今这样正好。等过了年节,衙门开了印,外头关于我的风言风语也消停些了,咱们便去户部把这事办了。”
春喜激动得脸都红了,连连点头:“哎!好!太好了!”
有了这文书,就像是有了主心骨,她感觉腰杆都能挺直几分。
章梓涵心情也不错,看着窗外虽萧条却整洁的小院,道:“今日大年初一,虽说许多铺面未开,但总有些做小生意的出摊。咱们也不能总这么凑合着过。我这儿还有些银钱,一会儿你叫上修颜和朱莎,咱们一起上街去,置办些东西回来,把这小院好好归置归置,添些喜庆气儿。”
“真的?”春喜眼睛更亮了,小姑娘哪有不爱热闹不爱采买的,立刻把刚才那点愁绪抛到了九霄云外,“奴婢这就去叫她们!”
说着,几乎是雀跃着跑了出去。
用罢早饭,略收拾了碗筷,章梓涵便带着春喜、修颜和朱莎出了门。
大年初一的街面上果然冷清,许多大铺面都紧闭着门板,只有些零散的小摊贩趁着年节人多,摆出些针头线脑、零食玩意儿。
四个女子沿着街道慢慢逛,走了两条街,才陆续买齐了想买的东西。
章梓涵特意挑了些颜色鲜亮的厚实布料,准备做新的窗帷和桌旗;春喜则专注于采购厨房用具和新的碗碟,挑得仔细。
朱莎心细,选了些便宜的彩纸和红绳,说要剪些窗花挂起来;修颜主要负责拿东西和付钱,她力气大,眼神利索,大包小裹拎在手里也丝毫不显吃力。
等她们回到槐花巷小院时,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
留在院里的江蓠早已听见动静,打开了院门。
章梓涵把买回来的东西一分派,小院里立刻热闹起来。
江蓠是个闷头干活的,接过章梓涵递来的花种菜种,还有几截看着不起眼的竹根和一小丛芭蕉苗,二话不说就去了后院。
他寻了处日照好的角落,抡起借来的锄头,吭哧吭哧地松土挖坑,把那竹根和芭蕉仔细埋了下去,又在前院墙根下辟出一小块地,将花种和菜种分别撒下,细细地浇了水。
虽是天寒地冻的时节,但这种下的是个盼头。
朱莎和春喜则在屋里忙活开来。
她们把新买的布料比划着尺寸,飞针走线,给被子套上喜庆的绣花被面,又换了窗帷,桌上也铺了新桌旗。
春喜还把新买的几个粗陶碗碟洗刷干净,整整齐齐码进厨房的柜子里,看着就透出一股过日子的踏实劲。
章梓涵和修颜也没闲着。她们把买回来的两盆耐寒的松柏盆景搬出来,一盆放在正屋窗台下,一盆放在院门内侧。
章梓涵又指挥着修颜,将那一套分量不轻的石桌石凳安置在了海棠树下,摆得稳稳当当。
想着来年春天,海棠花开,坐在树下喝茶看书,倒是件惬意事。
正忙活着,修颜拍了拍手上的灰,道:“娘子,昨日说好的,我去把踏雪接回来。”
章梓涵笑道:“快去快回,正好它的窝也该备下了。”
修颜应声去了。
不多时,便抱回一只毛茸茸的小奶狗,通体乌黑,就四个爪子雪白,果然名叫“踏雪”再贴切不过。
小家伙也不认生,到了新环境,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东看西看,小尾巴摇得欢快。
江蓠见状,从后院堆放的木料里挑了几块合适的,又找了些柔软干净的旧棉絮,叮叮当当一阵忙活,没多久就在菜圃边上搭出了个结实又避风的小小狗窝,里面铺得厚厚软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