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梓涵一步步走向郁澍。
巷子里寂静无声,只有她裙摆扫过地面细微的沙沙声,和她自己清晰的心跳。
就在两人距离不过几步之遥时,马背上的郁澍忽然动了。
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微微倾身,那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快如闪电般地探出。
章梓涵只觉得腰间骤然一紧,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大力量传来,瞬间天旋地转。
惊呼声尚未出口,人已经被一股强横的力道凌空提起,稳稳地落在了那匹黑马宽阔的马鞍前。
“大人!”江蓠目眦欲裂,短刀瞬间出鞘半寸,厉声喝道。
“江蓠!”章梓涵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镇定,“看好春喜,去槐花巷等我,不得妄动!”
她深知郁澍此人的可怕,更清楚江蓠若贸然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郁澍仿佛根本没听见江蓠的怒喝和章梓涵的吩咐。
他一手稳稳揽着章梓涵纤细的腰身,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身前,另一只手猛地一抖缰绳。
“驾!”
胯下黑马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四蹄发力,如同离弦之箭,瞬间从原地窜了出去。
强劲的冲力让章梓涵猛地向后撞进郁澍坚实的胸膛,凛冽的寒风立刻扑面而来,刮得她脸颊生疼,几乎睁不开眼。
江蓠和牛车在视线中急速缩小,眨眼间就被抛在了幽深的巷口。
黑马载着两人,如一道黑色的旋风,冲出了槐花巷,冲上了此刻人迹寥寥的官道。
马蹄踏在硬实的路面上,发出清脆急促的“哒哒”声,敲碎了冬夜的沉寂。
就在此时!
“咻——嘭!”
“咻咻咻——嘭!嘭!嘭!”
无数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京城的夜空。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巨大爆响。
漫天烟花,盛大地绽放开来。
除夕夜到了!
璀璨夺目的金色火树银花在头顶轰然炸开,流泻下万千光雨。
寒风在耳边呼啸,却吹不散眼前这铺天盖地的绚烂。
章梓涵下意识地抓紧了郁澍揽在她腰间的手臂,身体在颠簸的马背上微微起伏。
那几乎麻木的心,在这一刻,被狠狠地撞开了一道口子。
“哈——!!!”
章梓涵再也忍不住,迎着扑面而来的寒风,仰起头,对着夜空,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清脆,肆意,带着一种挣脱樊笼重获新生的畅快!
隔着冰冷的面具,郁澍垂眸,目光落在身前女子笑容恣意飞扬的侧脸上。
那双眸子,此刻亮得惊人,像是落满了星辰。
他紧抿的唇角,在面具的遮掩下,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淡的弧度。
揽在她腰间的手臂,似乎也微微收紧了一分。
黑马的速度并未减慢,反而在主人的催动下,更快了几分。
它载着两人,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冲出了官道,冲进了城郊一片寂静的密林。
马蹄踏过铺满落叶的林间小径,发出沉闷的声响。
头顶是参天古木交织的枝桠,偶尔有烟花的光芒透过缝隙洒下,斑驳陆离。
穿过幽暗的树林,前方豁然开朗。
郁澍熟练地一扯缰绳,黑马顺着一条蜿蜒的环山小路向上疾驰。
山路崎岖,颠簸加剧,章梓涵不得不更紧地依靠着身后坚实的胸膛,才能稳住身形。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马蹄踏碎石子的脆响。
不知奔跑了多久,黑马终于冲上了山路的尽头,踏上了一片开阔的平原。
郁澍勒住缰绳,黑马喷着响鼻,缓缓停下。
风,骤然变得清冽,带着山巅特有的寒意,吹拂起章梓涵散落的发丝和郁澍玄色的衣袂。
章梓涵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眼前,再无任何遮挡。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而目光所及之处,是整座沉睡中的京城!
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丝绒,温柔地铺展在天地之间。
而在这片墨色之上,是无数璀璨的星辰,是依旧此起彼伏的盛大烟花!
鳞次栉比的房屋轮廓在夜色中隐现,而无数点亮的灯火,如同散落在人间的星河,又像是无数跳跃的金色萤火,密密麻麻,无边无际。
皇宫的方向,灯火尤其辉煌,勾勒出巍峨宫墙和飞檐斗拱的壮丽剪影。
更远处,环绕京城的河流,在灯火的映照下,宛如一条条玉带。
辉煌,壮丽!
“天哪……”章梓涵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呼,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倒映着整个灯火辉煌的世界,充满了震撼。
她两世为人,困于后宅,何曾见过如此波澜壮阔的景象?
“嗯。”身后,郁澍低沉的声音响起,很轻,似乎也被这景象所触动。
他微微侧头,目光同样投向那片辉煌的灯火,面具下的神情看不真切,但那一声简单的回应,却仿佛带着一种共鸣。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马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山风呼啸着从他们身边掠过,吹动衣袂猎猎作响。
头顶,是绚丽烟花,将两人的身影时而照亮,时而隐入山巅的暗影。
脚下,是那一片由无数灯火汇聚而成的京城画卷。
在这片宏大的宁静中,章梓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片辉煌灯海的某处。
凭借着对侯府位置的熟悉,她很快辨认出来——永定侯府所在的区域。
那里,曾燃起过一场不小的骚动。
此刻望去,那片区域虽然依旧被周围的灯火映照着,但之前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浓烟,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那场试图烧毁她过往的大火,终究是熄灭了。
就像她与康远瑞那纠缠了两世的孽缘,无论过程如何激烈,最终,也只剩下这一点点被淹没在繁华灯火中的痕迹。
火虽熄了,名分却还未真正断绝。
就在这份复杂的心绪悄然弥漫之时,身后紧贴着的胸膛传来微微的震动。
郁澍低沉的声音,带着山风的清冽,清晰地响在她的耳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康家那边的事,都结束了么?”
这声音很轻,落在章梓涵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糟了!
她怎么忘了这茬?
当初为了摆脱郁澍的追查和利用,她曾信口胡诌,谎称自己是康家安插的暗桩,以此作为交换,让郁澍暂时放她一马,并承诺替他探查康家内部的一些隐秘。
这三个月,她困在侯府自顾不暇,哪里真的去查过什么?更别提给郁澍任何交代了!
郁澍此刻问起,哪里是关心她是否摆脱了夫家?分明是在不动声色地质问她:当初的承诺呢?三个月了,你查到了什么?或者说,你当初的话,有几分是真的?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章梓涵的心。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绝不能露馅!
郁澍此人心思深沉,手段狠辣,若被他知道自己当初是欺骗利用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电光火石之间,章梓涵已有了决断。
她强迫自己放松身体,甚至微微向后,更贴近了一些郁澍的胸膛,仿佛在寻求依靠。
“结束?谈何容易……”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依旧望着远处的灯火,仿佛沉浸在愁绪里,“人是被赶出来了,可那纸和离书,康远瑞当时被我气昏了头,又被那场火吓住,暂时没顾上。我怕他回过神来,或是被府里那些老顽固一撺掇,又反悔不肯签了……”
她顿了顿,语气染上更深的不安:“没有和离书,我这身份就始终不清不楚。开女户?更是痴人说梦。康家,尤其是康远瑞那个人,我太了解了,他认定的事,撞了南墙也未必回头。纠缠不清……”
郁澍揽在她腰间的手臂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面具后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低垂的后颈上。
沉默了几息,就在章梓涵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时,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语调平缓,听不出太多情绪:
“无论如何,离开那地方,便是好的。”
“恭喜你,重获自由。”
恭喜?
章梓涵微微一怔。这句“恭喜”来得有些突兀,却又似乎合情合理。
她无法分辨。
郁澍的心思,如同他脸上的面具,永远隔着一层看不透的冰冷。
她只能顺着他的话,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却丝毫不敢放松。
离开康家只是第一步,真正的麻烦,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镇抚使,以及她撒下的那个弥天大谎,才刚刚开始。
山巅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过章梓涵单薄的衣衫,吹得她一个激灵。
刚才那句关于康家的试探,郁澍的反应看似平淡。他到底信了多少?
他深夜拦截,带她策马狂奔至这绝顶之处,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让她看一场烟花,赏一片灯火?
她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必须主动出击,掌握一丝主动权。
章梓涵微微侧过脸,借着远处烟火的微光,看向郁澍,声音尽量放得平静,带着一丝疑惑:“大人深夜策马,带我来此,便是为了看这京城夜景与跨年烟花?”
郁澍的目光依旧投向远方那片璀璨的光海,闻言,并未立刻转头。
隔了几息,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穿透夜风:“是。”
就一个字。简单,直接,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
章梓涵的心跳却猛地漏了一拍,紧接着,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为了带她看风景?这回答太过纯粹,纯粹得近乎诡异。
一瞬间,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难道,他对自己……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章梓涵自己用尽全力狠狠掐灭。
荒谬!可笑!章梓涵,你脑子被冷风吹傻了吗?
眼前这人是谁?是稽查司的镇抚使,是心思深沉如海,手段狠戾如刀的郁澍!
是那个能面不改色看着人血溅五步的活阎王!他怎么可能有这等风花雪月的心思?
这绝不是欣赏!这分明是敲打,是警告!
他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你看,我能随时找到你,带你到任何地方。你在我面前,无所遁形。你欠我的,该给了!
一股寒意比山风更冷,瞬间从脊椎骨窜了上来。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说到康家……大人,这三个月,虽被困在侯府那方寸之地,行动受限,但梓涵不敢有负大人所托,也并非全无发现。”
“其一,老夫人戚氏对侯爷康远瑞,与其说是母子,不如说是主仆。她对康远瑞的态度,冷漠苛责,动辄打骂,毫无慈爱可言。反倒是对其女康雯琴,溺爱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康雯琴在府中,说一不二,其待遇权势,远超康远瑞这个正经侯爷。这,绝非寻常的偏心。”
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继续道:“其二,戚氏暗中转移侯府产业的动作不小。我留心过账目和地契房契的存放,发现几处重要的田庄和铺面,名义上还是侯府的,但实际的契书,早已更名易主,落在了康雯琴的名下。”
“其三,”章梓涵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慎重,“康雯琴对其兄康远瑞,有种近乎病态的占有欲。绝非兄妹之情。但凡康远瑞对我,咳,或是对府中其他稍有姿色的女子多看一眼,康雯琴的眼神便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她曾多次在戚氏面前挑拨,欲将我除之而后快,根源便在于此。”
说完这些,章梓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些都是她在侯府观察到确实存在的现象,只是被她刻意放大了。她
“这些种种,反常至极。梓涵斗胆猜测……”她微微侧首,余光似乎瞥见郁澍面具下那双眼睛正锐利地盯着自己,心一横,压低声音道:“康远瑞,或许,并非戚氏亲生?”
为了增加可信度,她立刻补充了一个佐证:“大人可知,数月前,府中婷姨娘章燕婷有孕,后来却莫名小产?府中上下皆以为是意外,或是我这主母不容人。但戚氏得知消息时,反应极其平静,甚至有种意料之中的漠然。
仿佛那孩子的失去,对她而言,并非损失,而是某种必然的结果?大人细想,若康远瑞非她亲子,那康远瑞的子嗣,于她戚氏而言,又算什么呢?”
章梓涵一口气说完,感觉自己的脑子都快冒烟了。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她把侯府里最见不得光的阴暗角落都掀开了一角。
她不敢看郁澍的反应,只能屏住呼吸,等待审判。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郁澍低沉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依旧听不出太多波澜,只有三个字:
“明白了。”
又是“明白了”!
章梓涵的心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