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哐当”一声在身后关上时,许润丽眯着眼看了看天。
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块浸了水的破棉絮,要把整个世界都捂得喘不过气。
她攥着怀里皱巴巴的释放证明,手指抠着纸边的毛茬,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许润丽!”管教的声音在空旷的场院里回荡,“记得按时报到,别再犯事。”
许润丽没回头,脚步踉跄地往公交站走。
身上的蓝布褂子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风灌进去,顺着骨头缝往肉里钻。
她想起进看守所前穿的那件灯芯绒外套,是前任丈夫蒋志成托人捎来的,藏蓝色,胸前还别着朵小红花。
那是她曾经最体面的衣裳,如今早不知丢在了哪个角落。
公交站台的长椅积着层灰,许润丽刚坐下,旁边的女人就往旁边挪了挪,眼神里的嫌弃像根细针,扎得她直缩脖子。
她低头看自己的鞋,胶底裂了道缝,露出里面的稻草,是上个月缝补时塞进的,总比光着脚强。
车来了,她摸出兜里皱巴巴的毛票,售票员瞥了她一眼,接过钱时用两根手指捏着,像捏着什么脏东西。
车厢里的人不多,却没人愿意坐在她旁边,连带着她周围的空气都仿佛结了冰。
许润丽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高楼大厦晃得她眼晕,那些玻璃幕墙反射的光,比看守所的探照灯还刺眼。
她要去投奔表姐,那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去处。
表姐在城郊开了家小饭馆,上次探监时说过,愿意给她口饭吃。
可真站在饭馆门口,许润丽又怯了。
红油幌子在风里摇摇晃晃,飘出的肉香勾得她胃里直反酸水,玻璃门上贴着的“招聘服务员”红纸上,“手脚干净”四个字格外扎眼。
“润丽?”表姐从里面探出头,围裙上沾着油渍,看见她这副模样,眉头皱成了疙瘩,“怎么弄成这样?”
许润丽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半天没挤出个音。
表姐叹口气,把她往后厨拽:“先进来再说,别在门口挡生意。”
后厨的油烟味呛得她直咳嗽,地上的污水黏糊糊的。
表姐往她手里塞了块馒头:“先垫垫,活儿不少,洗碗拖地,干得好给你口饭吃,工钱就别想了。”
许润丽咬着馒头,干硬的面渣剌得嗓子疼。
她看见水池里堆成山的碗碟,油腻腻的泡泡在水面上晃,像极了她这些年浑浑噩噩的日子。
“谢谢姐,”她含着馒头说,声音闷在喉咙里,“我一定好好干。”
可她的手太笨了。
洗洁精滑得抓不住碗,一不留神就摔了个,瓷片溅在地上,碎成星星点点。
表姐的骂声立刻炸响:“你是来干活还是来拆台的?你还以为是在云家当大小姐的日子?这点事都干不好,难怪会进去!”
许润丽蹲在地上捡瓷片,指尖被划破了,血珠滴在污水里,晕开一小朵红。
她想起年轻时总撇嘴,觉得劳动的自己看起来特别土气,如今才知道,能安安稳稳洗个碗,都是多大的福气。
晚上她就睡在后厨的杂物间,堆着的白菜散发着潮气,老鼠在梁上“窸窸窣窣”跑,像在数她的心跳。
她裹紧那件破棉袄,想起进看守所前的那个冬天,丈夫还在,妈妈也还在……
可如今,物是人非了。
云棠音应该过得不错吧?
那时她只是想争口气,现在才品出滋味。
是她自己把日子过程这样,咸得发苦,苦得咽不下去。
干了没三天,表姐就把她赶走了。
原因是丢了块肉,后厨没人承认,表姐的眼神像钉子似的钉在她身上:“不是你拿的是谁拿的?手脚不干净的毛病改不了!”
许润丽没辩解,她知道辩解没用。
她收拾好自己那点破烂就走。
一件破棉袄,半块干硬的馒头,还有张被揉得不成样的照片,是她小时候的。
那时候许润丽还满心盼着被云之雄接回云家就成了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再也不用干活儿吃苦了呢。
走出饭馆时,天又开始飘雪。
雪花落在她的破棉袄上,没一会儿就化了,湿冷的寒气往骨头里钻。
她漫无目的地走,路过一个菜市场,看见有人在扔烂菜叶。
她像被磁石吸住似的走过去,蹲在地上挑拣还能吃的,手指冻得通红,像根根胡萝卜。
“喂!干什么呢!”摊主举着扫帚过来,“滚远点,别弄脏了我的地!”
许润丽抱着捡来的菜叶往回跑,脚下一滑,摔在结冰的路面上。
菜叶撒了一地,沾着泥和雪,像她支离破碎的人生。
她趴在地上,忽然不想起来了,眼泪混着雪水往嘴里流,又苦又涩。
“大姐,你没事吧?”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
许润丽抬头,看见双沾着面粉的布鞋,顺着往上看,是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再往上,是张有些熟悉的脸。
是云家的远房侄子,在菜市场卖馒头。
许润丽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男人认出了她,愣了愣,转身从蒸笼里捡了两个热馒头,用布包好塞给她。
许润丽捏着热馒头,烫得手直抖,眼泪却汹涌得止不住。
她想起云棠音,想起妈妈和爸爸,想起那些被她亲手毁掉的日子。
原来真的有人,在她跌进泥里时,还会顺手给她一些微不足道的温暖。
雪越下越大,许润丽捧着热馒头,站在漫天风雪里。
馒头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暖了她冻僵的手指。
她知道自己还有路可走,哪怕这条路满是泥泞,哪怕要一步一磕头地往前挪。
她要去找份正经活,哪怕是扫大街,哪怕是掏厕所,她要一点点攒钱,要对得起这两个热馒头,对得起云棠音那句没说出口的原谅。
许润丽揣着那两个热馒头,在雪地里走了很久。
馒头的热气透过粗布一点点渗进掌心,烫得她指尖发麻,却舍不得往嘴里送。
她想起云家远房侄子递馒头时的眼神,没有鄙夷,没有怜悯,就像递给一个寻常街坊,那样自然,那样平常。
这种平常,是她这辈子最奢侈的念想。
她找了处背风的墙根蹲下,小心翼翼地掰了半块馒头。
面香混着酵母的微酸在舌尖散开,温热的面团滑过喉咙时,她忽然捂住嘴,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像只受伤的野狗。
雪落在她的发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白,像给她披了件廉价的孝衣。
“哟,这不是许家大小姐吗?”一个尖利的声音刺过来。
许润丽抬头,看见以前同村的王婆子挎着菜篮站在面前,篮里的萝卜缨子沾着雪。
王婆子年轻时总巴结她,说她是云家流落在外的金枝玉叶,如今眼神里的打量却像在看路边的乞丐。
许润丽掉头就跑,连头也不敢回,眼泪直流。
寒风卷着雪花掠过她的破棉袄,可许润丽的心里,却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
就像槐院墙角的冻土里,藏着的南瓜籽,只要熬过这个冬天,总会等来发芽的春天。
可是她却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云棠音了。
许润丽自己也知道,她接下来的日子都只能像个无家可归的幽魂一样四处飘荡着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