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姝顺着杨庆霄的话,低低“嗯”了一声。
父亲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反复回响的还是那些字眼,像走马灯一样转个不停。
“要我说啊,”杨庆霄自顾自地往下说,试图把话题扯得更远,“你整日里闷在屋里做这些针线也怪无趣的。等过几日天气再好些,爹带你去庄子上散散心?就西郊那个温泉庄子,你不是一直念叨着想再去泡一泡么?那儿的桂花今年开得也好,让庄子上的人打些新鲜桂花下来,给你做桂花糕、酿桂花蜜,好不好?”
穆明姝岂会不懂父亲的用意?
她心里又暖又苦涩,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看起来乖巧的笑容:“真的?爹你可说话算话。那我可要带上新做的裙子去那边画画儿。”
“算话!当然算话!”杨庆霄见女儿终于有了点反应,连忙拍着胸脯保证,“爹什么时候骗过你?你娘也去,咱们一家都去,好好松快几日!”
站在窗边的穆甜闻言,回过头来,也勉强笑了笑:“是啊,出去走走也好。”
她心里想的却是,若能借此避开京城里即将可能掀起的风浪,哪怕只是几日,也是好的。
杨庆霄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眉头皱了一下,语气虽然依旧轻松,却带上了几分谨慎:“不过啊,明姝,最近要是宫里或者哪家府上送来什么赏花诗会的帖子,咱们就先不去了。你身子……嗯,就说你前几日感染了风寒,还没好利索,需要静养。对,就这么说。”
他再次强调了避嫌的重要性。
温泉庄子是自家的,关起门来怎么都行,但对外,尤其是那些贵妇云集的场合,必须不能参加。
穆明姝的心猛地一沉,刚刚挤出的一点笑容僵在脸上。
她乖巧地点头:“女儿知道了。本来也觉得那些场合闹得慌,不如在家清净。”
“对对对,清净好,清净好。”杨庆霄连连点头,心里却五味杂陈。
女儿这般懂事,他反而更觉得心疼和愧疚。
又闲扯了几句家常,诸如庄子上哪口泉眼泡着最舒服,今年的桂花蜜要不要多加些蜂蜜之类的话。
穆明姝渐渐有些撑不住了。
她需要一个人待着,好好消化今晚听到的一切。
于是站起身,脸上带着倦意,轻轻打了个小哈欠:“爹,娘,时辰真是不早了,你们累了一天,也早点歇着吧。明日再想也不迟。”
杨庆霄和穆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担忧,但也知道女儿需要独处的时间。
“好好,快去睡吧。”穆甜走上前,替女儿理了理并没有乱的衣襟,声音温柔,“别想太多,万事有爹娘在呢。”
“嗯。”穆明姝低低应了一声,不敢看母亲的眼睛,福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书房。
看着她几乎是逃离的背影,杨庆霄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垮了下来。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揉着额角。
“庆霄……”穆甜走到他身边,声音里带着哭腔,“这可怎么办才好?万一太后真的……”
“没有万一!”杨庆霄打断她,却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我不会让明姝跳那个火坑的。陛下总还要顾念几分五姐的情面,顾念我们杨家这些年的忠心,总会有办法的……”
“广陵王凌昭弘与刺客交手,没有受伤。”穆甜声音冷沉。
没受伤?在自家王府,侍卫层层护卫下,没受伤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吗?
怎么母亲特意提起,语气还那般凝重?
穆明姝搁下手里把玩的玉簪,忍不住追问:“娘,这话是什么意思?王爷他……莫非本该受伤?”
穆甜看了眼窗外,压低声音:“那日刺客一共七人,皆是死士,打法十分凶悍。王府侍卫虽拼死抵挡,但仍有一人突破了防线,刀尖直刺王爷心口。这是在场不止一个侍卫亲眼所见。”
穆明姝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那……”
“可那一刀,偏偏就偏了。”穆甜目光沉静,看着女儿,“据回报,那刺客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刀尖擦着王爷的衣襟划过,只划破了外袍。侍卫趁机一拥而上,将其杀死。事后查验,王爷确实毫发无伤,连皮都没破一点。”
屋里静悄悄的,只剩下母女俩轻微的呼吸声。
穆明姝只觉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太过巧合了,巧合得让人心里发毛。
一个训练有素,抱着必死决心的刺客,怎会出现那样低级的失误?
“王爷自己怎么说?”她轻声问。
“王爷自是庆幸,只说祖宗保佑,侍卫给力。”穆甜顿了顿,声音更沉,“但他事后暗中下令,严查当日所有当值侍卫,尤其是近他身的那几人,更是反复盘问背景。王府里的气氛,至今仍绷着呢。”
穆明姝明白了。
凌昭弘自己也不信。他表面镇定,心里却已疑云密布。
那刺客的失手,在他看来,绝非天意,更可能是人谋。是谁动了手脚?目的又是什么?是友非敌,暗中相助?还是另有所图?
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威胁,往往比明刀明枪更令人心惊。
“陛下和太后那边……”穆明姝迟疑道。
“陛下关切,赏赐了不少药材补品。太后娘娘则催着王爷尽快完婚,说是王府里有个正经王妃主持中馈,也能安稳些。”
穆甜意有所指地看了女儿一眼,“这话头,近几日怕是要提上日程了。”
穆明姝的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微微发热。
嫁给凌昭弘,是她知道自己最终要走的路。
广陵王妃的身份尊贵无比,是多少京中贵女梦寐以求的位置。可如今,那王府在她眼中,却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连那位王爷,也显得格外古怪起来。
她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去看看。
不是以未来王妃的身份,而是就想亲眼看看,那个男人,此刻究竟是何模样。
他真的如外界所言,一切如常吗?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就再也压不下去。
……
两日后,穆明姝寻了个由头,说是去城外的静心庵为父母祈福,马车却在中途悄悄转了方向,驶向了位于京城西侧的广陵王府。
王府门前守卫果然森严了许多,侍卫眼神锐利,仔细查验了穆家的令牌和拜帖,又进去通传了好一会儿,才客客气气地请穆家的马车从侧门入府。
一路行去,府内景致依旧精美,但往来巡查的护卫明显增多,下人们都低着头,脚步匆匆,不敢有多余的声响。
穆明姝被引到一处花厅等候。
侍女奉上香茶,茶香袅袅,她却没什么心思品尝,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厅内布置雅致,看不出丝毫经历过刺杀的模样,但空气中那股紧绷感,却挥之不去。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穆明姝回过头,只见凌昭弘穿着一身墨色常服,缓步走来。
他身姿依旧挺拔,面容俊朗,但走近了,穆明姝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一丝疲惫,眼底深处藏着锐利。
看见穆明姝,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穆姑娘怎么突然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穆明姝起身行礼,按事先想好的说辞道:“听闻王爷前日受惊,家母心中挂念,特命我送些安神的药材过来。”
她示意了一下侍女手中捧着的锦盒,“愿王爷早日安康。”
“有劳穆夫人挂心,多谢姑娘跑这一趟。”凌昭弘笑了笑,示意她坐下,“一点小风波,早已无碍了。还累得你们惦记。”
他话说得轻松,但穆明姝却注意到,他接过侍女递上的茶盏时,指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眼神飞快地扫过花厅的入口,那是一种下意识确认安全的动作。
“王爷洪福齐天,自有神明护佑。”穆明姝垂下眼睫,轻声应和。
凌昭弘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稍纵即逝:“是啊,神明护佑……”
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轻飘飘的,听不出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
两人一时无话。
花厅里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穆明姝觉得不能白来这一趟。她斟酌了一下,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向凌昭弘,语气带着几分困惑和好奇,打破了沉默:“王爷,那日的刺客真的很厉害吗?我听说,他们都很凶悍。”
凌昭弘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微微一怔,他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穆姑娘似乎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穆明姝心头一跳,面上却露出些许窘迫,微微涨红了脸,低声道:“我只是有些害怕。听说那样凶险,王爷却安然无恙,觉得真是万幸……”
她声音渐小,像是后悔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这副模样,倒符合一个心中后怕又好奇的闺阁小姐形象。
凌昭弘或许觉得跟一个深闺女子谈论这些确实不合适,也或许是不愿多提。
他摆了摆手,淡淡道:“都过去了。不过是些宵小之辈,成不了气候。王府守卫森严,日后也不会再给此类事情发生的机会。”
这话像是在安抚她,也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正说着,厅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有侍卫在快速走动,低声传达着什么命令。
凌昭弘的眉头蹙了一下,虽然身体依旧保持着放松的姿态,但穆明姝明显感觉他整个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一名穿着护卫服饰的男子快步走到花厅门口,抱拳行礼,只是看了穆明姝一眼。
凌昭弘淡淡道:“无妨,说吧。可是查到了什么?”
那护卫这才沉声禀报:“王爷,城南发现一具无名尸,经辨认,是府中前日清点人员时,报称失踪的一名负责打理花园的杂役。”
花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凌昭弘面沉如水,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死因?”
“初步勘验,是溺水而亡。发现尸首的河道偏僻,像是失足落水已有两日。”护卫回答得一板一眼,“但……”
他犹豫了一下。
“说。”
“但在他袖袋的暗格里,发现了一点未来得及完全清理掉的香料碎末。属下觉得,那香味似与刺客身上残留的某种气息有些类似。”
护卫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溺水而亡?失足?香料?与刺客相关?
穆明姝听得心头狂跳,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指。
这绝不是什么意外失足!
一个王府的杂役,身上怎么会有和刺客相关的香料?是之前就被收买了,传递消息?还是刺杀之后被灭口,伪装成失足落水?
她瞬间明白了凌昭弘为何如此紧张,为何要大肆清查府内的人员。
刺客来自外部,但王府内部,很可能早就被人渗透了!
那日刺客能如此精准地发动袭击,恐怕少不了内应的配合。
凌昭弘的脸色没有太大变化,但眼神已然冷了下去。
“知道了。继续查,所有与他有过接触的人,一个不漏。那香料的来源,也给本王掘地三尺挖出来。”
“是!”护卫领命,迅速退下。
花厅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凌昭弘抬手揉了揉眉心,他转过头,看到穆明姝还安静地坐在一旁。
他像是才想起这里还有一位客人在,勉强缓和了一下神色,只是,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府中琐事,让穆姑娘见笑了。”
穆明姝摇摇头,轻声道:“王爷事务繁忙,是小女打扰了。”她站起身,“药材既已送到,不敢再多叨扰王爷,这便告辞了。”
这一次,凌昭弘没有多留,点了点头:“路上小心。代我多谢穆夫人。”
穆明姝屈膝行礼,在侍女的引领下,缓步走出花厅。
离开王府,坐上自家的马车,穆明姝才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
手心竟然微微有些汗湿。
她掀开车帘一角,回望那守卫森严的广陵王府。
那个男人身处其中,看似平静,实则已在暗中布网,与看不见的对手较量。
而自己,很快也要踏入漩涡之中了。
她放下车帘,靠在软垫上,闭上眼睛。
马车驶离广陵王府所在的街巷。
一个不起眼的杂役,溺水身亡,身上却带着与刺客相关的香料,这绝不是巧合。
她忽然有些理解凌昭弘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疲惫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日日夜夜都要防备着算计,这种精神上的紧绷,最是消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