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杨府内院的烛火却仍跳动着,将人影投在窗纸上,拉得细长。
穆明姝坐在偏厅的绣架前,指尖捏着彩线,正心不在焉地描摹着花样。
父母的对话声从隔壁书房隐隐约约地传来,起初她并未在意。直到父亲杨庆霄那句“卫贵妃未入宫时,倒是常来我书肆”飘入耳中,她的手指一颤,针尖险些刺破手指。
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那时年纪小,或许只是一时兴起。”父亲的声音带着一种轻描淡写,仿佛在掸去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甜妹,你莫非还为此不高兴?我心中从始至终,可就只有你一个。”
母亲穆甜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明显的讥诮:“我怎敢不高兴?那可是如今圣眷正浓的贵妃娘娘。只是没想到,贵妃娘娘还有这等闲情逸致,未出阁时竟常往你这书肆跑。你如今提起,是觉得自己脸上有光?”
“哎哟,我的好夫人,你这话可真是冤死我了!”
杨庆霄的声音急了,透着慌乱,“我提起这陈年旧事,不过是想着卫家根基浅薄,那卫仲永不过是靠着妹子得了圣心才爬上户部尚书之位,他卫家如今看着鲜花着锦,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若非如此,我提她干什么?与我何干?她入宫,那是她与她哥哥卫尚书精明,自己选的路!”
隔壁的穆明姝听得心头一跳。
卫贵妃竟曾倾心于父亲?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秘闻。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丝线,连呼吸都放得更轻。
书房内静了片刻。
但紧接着,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等等……你方才说,那是何时的事?”
“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谁还记得清……”杨庆霄嘟囔着。
“我记得!”穆甜的声音陡然拔高,“你刚说她那时常去书肆寻你,那时我正怀着明姝!如今明姝已十五,那便是十六年前!”
她像是突然抓住了什么关键:“如今宫中二皇子十七,三皇子十六……三皇子是卫林珑所出!她十六年前还频频出府寻你,那她入宫岂非就是在十六年前?甚至更早?”
“元后歆姐姐是十七年前的冬月里薨的!那时二皇子刚满周岁不久,陛下他难道在歆姐姐刚去不久,就……”
“甜妹!慎言!”杨庆霄厉声打断她,声音里充满了惊惧。
但穆甜的怒火已被彻底点燃,哪里还压得住。
“慎什么言!我偏要说!歆姐姐为了他,连性命都赔上了!人人都说是病逝,可你我最清楚,她是怎么没的!若不是为了替他挡箭,她怎么会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可他才过了多久?一年?甚至可能更短!
他就急着迎新人入宫了?还是那个曾围着你转的卫林珑!杨庆霄,你告诉我,陛下他对得起歆姐姐吗?歆姐姐为他做的这一切,值吗?!”
最后几句,她几乎是嘶吼出来。
穆明姝坐在隔壁,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手心里一片冰凉。
元后杨歆,她的五姑姑,母亲的闺中密友。
她从小听到的,是陛下与元后情深意重,是元后病逝后陛下多年的念念不忘。宫中至今留着元后的旧殿,陛下每年祭日都会独自待上许久。
姑姑……竟是为陛下而死的?并非简单的病逝?
而陛下,在姑姑为他牺牲之后,竟然那么快就接纳了卫贵妃?
“啪!”一声清脆的声响,像是茶杯被重重搁在桌上。
杨庆霄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恐慌:“穆甜!你疯了!这些话是能说的吗?你想让整个杨家为你的口无遮拦陪葬吗?!”
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压低了声音:“陛下岂是你能妄加揣测的?他自有他的隐情!再说,卫氏入宫的具体时日,你我又岂能知晓?不过是猜测罢了!事关皇室颜面,你这些话,绝不能再有第三人知道!听到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穆甜的声音才再次响起:“隐情?什么隐情能抵消一条命?什么隐情能让他在歆姐姐尸骨未寒时就另寻新欢?我只为歆姐姐不值,忒不值了……”
“值不值得,都不是你我能评判的。陛下亦有他的难处。”
杨庆霄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无奈与后怕,“好了,此事到此为止,永远都别再提了。尤其在外头,一个字都不许露出去!我们杨家如今看着风光,实则步步惊心,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更需谨言慎行。方才那些话,千万千万,忘了吧。”
他又低声安慰了妻子几句。
穆明姝僵硬地坐在绣架前,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丝线,心绪如麻。
窗外夜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缓缓松开已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丝线,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所熟知的世界,露出了它深藏的另一副面孔。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脚步声响起。
穆明姝猛地回神,立刻低下头,假装全神贯注地对着绣架,心脏却怦怦直跳。
父亲和母亲走了出来,母亲的眼圈微微泛红,父亲脸上则带着一丝凝重。他们看到偏厅里的女儿,似乎都愣了一下。
“明姝,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里做针线?仔细伤了眼睛。”杨庆霄努力让语气变得像往常一般温和。
穆明姝抬起头,尽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轻声答道:“就快绣完这一瓣花了,想着做完再歇息。爹,娘,你们谈完事了?”
穆甜瞥了女儿一眼,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但穆明姝掩饰得很好。
她只当女儿一直沉醉于女红,并未察觉异常,便点点头:“嗯,早些歇着吧。”
“是,爹娘也早点安歇。”穆明姝乖巧应道。
看着父母离去的背影,穆明姝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后背竟惊出了一层冷汗。
……
翌日。
杨庆霄看着女儿,听着她精说出“卫雯琴”这个名字,紧绷的心弦莫名一松,甚至带上了一点儿欣慰。
这丫头,心思转得是真快,刚刚听了那么多秘闻,竟能立刻抓住眼前最紧要的关节。
他顺势往椅背上一靠,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啧了一声:“可不就是她最合适?卫家如今圣眷正浓,卫仲永那老小子在户部位置坐得稳当,他家的嫡女,身份尊贵,年岁相当。
若能嫁入广陵王府,既是冲喜,也是联姻,对卫家而言,是进一步攀附皇亲的机会。而对太后和陛下而言,用卫家的人,也放心。”
穆明姝指尖无意识地绕着丝线,低声道:“卫贵妃自然乐见其成。侄女若能成为亲王正妃,于她于卫家,都是极大的助力。只是……广陵王那般境况……”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谁都知道,嫁过去就是守活寡,甚至可能很快守死寡。
“哼,他们卫家求之不得呢。”穆甜在一旁插话,语气里还带着怨愤,“只要能攀上高枝,哪会管女儿的死活。就跟当年……”
她话到嘴边,硬生生刹住,警惕地看了一眼窗外,终究没再把那个名字说出来。
杨庆霄干咳一声,接过话头:“太后娘娘的心思,却未必如此。”
穆明姝抬眼看向父亲。
“广陵王虽非太后亲生,但自幼养在她膝下,感情非同一般。”杨庆霄压低了声音,“太后信佛,最是慈悲。冲喜,与其说是盼着真能冲好,不如说是尽人事安人心,给王爷求个福兆。
她老人家首要考虑的,绝非是谁家权势更盛,而是哪家的姑娘性子好八字合,有福气,能安安分分地去陪着王爷走这最后一程。她怕是不喜那些心思太多门第太高或者是牵涉太广的。”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女儿:“卫雯琴固然条件合适,但卫家如今风头太劲,目的性也太强。太后未必看得上眼。她老人家更看中的,恐怕是家世清白,性情柔顺,却又知根知底的姑娘。”
书房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穆明姝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父亲的话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忽然想起几次入宫请安时,晁太后看她的目光,有时会问几句家常,关心她的课业和女红。
以前只当是长辈的寻常关怀,如今细想,却品出些不一样的意味来。
心口猛地一跳,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指甲掐进掌心。
“爹,”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干,“太后娘娘……该不会……”
杨庆霄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那眼神复杂极了。他叹了口气:“天心难测,尤其事关龙子凤孙。咱们做臣子的,只能猜,不能问。太后和贵妃各有意思,最终拍板的,还是陛下。”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明姝,你年纪不小了,有些事,心里得有个数。近日如果没什么必要,尽量少出门,尤其宫里如果传来什么消息,或是有什么赏花宴品茶会的帖子,能推便推了,称病也无妨。老老实实待在府里,最是稳妥。”
这话几乎是挑明了。
穆甜闻言,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猛地抓住丈夫的胳膊:“庆霄!你的意思是……太后她难道看上我们明姝了?这怎么行!绝对不行!广陵王那身子,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吗?我绝不答应!”
她急得声音都带了颤音。
“你嚷嚷什么!”杨庆霄急忙按住她的手,警惕地又望了眼窗外,“我也只是猜测!太后或许有这念头,但陛下和卫贵妃那边怎么想,还两说呢!这事成不成,变数大得很!你现在慌有什么用?反而自乱阵脚!”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和妻子都冷静下来:“眼下最关键的是,不能让人抓住任何话柄,更不能显得我们杨家对此事有任何倾向。明姝最近必须低调,绝不能在任何场合出风头,也不能与任何一方,无论是太后那边还是贵妃那边显得过分亲近。唯有不沾边,才能最大程度避开这潭浑水。”
穆明姝听着父母的对话,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心底蔓延开来。
广陵王凌昭弘……
要她去给这样一个人冲喜?守着一具躯体,等待一个注定的结局,然后在牢笼里度过余生?
那自己呢?真的被选中了,又值不值得?
“爹,娘,我明白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异常的平静,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我会好好待在府里,哪儿也不去。你们放心。”
她站起身,福了一礼:“夜已深了,爹娘今日也劳神了,早些歇息吧。女儿先回房了。”
杨庆霄和穆甜看着女儿,心里都是一揪。穆甜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被杨庆霄用眼神制止了。
此刻,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去吧,好好睡一觉,别多想。”杨庆霄挥挥手,语气疲惫。
穆明姝点点头,转身一步步走出书房。
回到自己的闺房,屏退了丫鬟,穆明姝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模糊的容颜。
镜中的少女,眉眼精致,正值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
本该是憧憬未来,挑选如意郎君的时候,此刻却仿佛被拖入一个深渊。
杨庆霄故作轻松的一挥手,穆明姝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发了多久的呆。
“啊?爹……”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慌忙垂下眼,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惊悸,手指假装整理着绣架上有些凌乱的彩线,“没想什么,就是这花瓣的配色总觉着不大对,想着是再用些银线勾边呢,还是就这般更好。”
杨庆霄心里跟明镜一样,方才那番话信息量太大,太过吓人,别说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就是他自个儿,现在心里还怦怦直跳。
但他不能点破。
有些窗户纸,一旦捅破了,就会彻底压垮人。他只能顺着女儿的话往下说。
“哦?配色啊?”他凑近两步,装模作样地对着绣架看了又看,其实压根没看清上面绣的是牡丹还是芍药,“爹瞧着就挺好!我闺女的手艺,是得了你娘真传的,闭着眼睛绣都比旁人强!这粉嫩嫩的颜色,多鲜亮?我看就不用加银线了,就这样好,热闹!”
穆甜在一旁看着,心里又是一阵难受。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