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顾世子,对不住,天黑没看清路。”广陵王凌昭弘停下脚步,嘴上说着抱歉,脸上却没什么歉意,反而带着几分懒洋洋的戏谑。
他目光扫过穆明姝,对她微微颔首示意,随即转向另一边正痴痴望着顾长安的妹妹凌昭阳,“昭阳,还愣着干什么?回去了!”
凌昭阳被兄长一喝,吓了一跳,依依不舍地再望了顾长安一眼,见他正揉着被撞痛的地方,眉头紧锁,根本没看自己。
只得悻悻地跺了跺脚,小跑着跟上凌昭弘的队伍。
顾长安揉着酸痛的肩膀,看着凌昭弘护着穆家三人离开的背影,又瞥了一眼凌昭阳离去的方向,气得暗自咬牙,低声骂了句:“疯子!”
也不知是在骂撞他的凌昭弘,还是罪凌昭阳。
穆家马车宽敞,但一下子坐进三个人,空间便显得不那么富余了。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纷扰,车厢内只听得见车轮碾过路面的轱辘声。
穆明姝被父母夹在中间坐着,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和血脉相连的亲生父母离得这样近。
母亲穆甜身上有清爽的气息,不像侯府夫人们常用的浓郁香粉。父亲杨庆霄则带着些风尘和阳光的味道。
两人虽然风格迥异,却都无声地传递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存在感。
一种奇异的暖流悄悄包裹住她。这就是有爹娘护着的感觉吗?
不必时时谨慎,处处算计,因为知道有人会无条件地站在自己这边。
这种感觉……很新奇,甚至让她有些无措。
然而,这份静谧与温暖并未持续太久。
穆甜忽然动了动身子,蹙着眉,很不客气地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旁边的杨庆霄:“喂,你挤到我了!这么大人了,心里没点数?外面那么宽敞不去,非挤在车里干嘛?下去骑马!”
杨庆霄被捅得龇牙咧嘴,却纹丝不动,反而腆着脸往穆甜那边又凑近了些,理直气壮道:“我陪我女儿怎么了?姝儿好不容易找回来,我当爹的当然要时时刻刻守着!骑马风大灰大,哪有车里舒服?要下去你下去,反正我不下去!”
“你!”穆甜美目一瞪,火气蹭就上来了,“杨庆霄你找打是不是?这车是我的!我爱让谁坐就让谁坐!你现在就给我滚下去!”
“嘿!你的车?当年买这车辕的钱还是我掏的呢!怎么就是你的了?我就不下去!有本事你把我扔下去啊!”杨庆霄梗着脖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
“你以为我不敢?”穆甜气得伸手就要去揪他耳朵。
“爹!娘!”
穆明姝被夹在中间,听着左右两边越来越幼稚的争吵,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一阵头疼。
几乎是立刻,争吵声戛然而止。
杨庆霄和穆甜同时转过头来看向她,脸上那剑拔弩张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了如出一辙的和颜悦色。
“哎呦,姝儿怎么了?是不是爹声音太大吵到你了?”杨庆霄连忙赔笑。
穆甜也收敛了怒气,略显生硬地解释道:“咳……没事,明姝,娘不是冲你。就是有些人太碍眼,不骂不舒服。”
杨庆霄赶紧接话,试图挽回形象:“对对对,姝儿你别误会,爹跟你娘我们江湖人士都这样,说话声音大了点,其实就是闹着玩,不是真吵架!是吧,阿甜?”他说着,还偷偷给穆甜使眼色。
穆甜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但对着女儿还是放缓了语气:“嗯。习惯了,训人训惯了,一时没改过来。以后尽量注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笨拙地向着女儿解释,生怕刚才那番孩子气的争执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那副小心翼翼又急于讨好的模样,与方才互不相让的样子判若两人。
穆明姝看着眼前这对画风清奇的父母,心中的那点无奈忽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看得出来,父母之间似乎存在着不小的矛盾,相处方式也截然不同,甚至有点儿幼稚。
但他们对自己的爱护和在意,却是真真切切,毫不掩饰的。
她垂下眼帘,轻声道:“无妨。只是有些累了。”
“累了?那快靠着你娘歇会儿!”杨庆霄立刻道,同时努力往旁边缩了缩,试图给女儿腾出更多空间。
穆甜也调整了一下坐姿,让穆明姝能靠得更舒服些。
车厢内重新安静下来。
穆明姝闭上眼,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左右两边关切的目光。
她忽然意识到,她的亲生父母,似乎与侯府那些规矩森严的长辈完全不同。
他们行事随心所欲,不按常理出牌,喜怒皆形于色,直接得甚至有些莽撞。
这种江湖做派,与她过去十几年所习惯的一切格格不入,却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真实感。
这条路,似乎会与她预想的,很不一样。
……
马车轱辘碾过官道,发出单调而有规律的声响。
穆甜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她看向女儿,目光变得有些锐利。
“姝儿,方才在破庙门口,那靖国公世子顾长安,拦下你说了什么?你与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正在一旁琢磨着怎么继续跟女儿套近乎的杨庆霄,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抢着说道:“对对对!那小子一看就没安好心!阿甜你是没看见,在庙里他就老偷看咱家姝儿!要我说……”
“你闭嘴!”穆甜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一个眼刀甩过去,“我没问你。我要听姝儿亲口说。”
她转回目光,看向穆明姝时,眼神缓和了些,带着一丝关切:“莫怕,有什么说什么。娘只是不想你受委屈,可是被他吓着了?”
穆明姝迎上母亲的目光,心中微暖,却也明白,这件事必须说清楚了。
漫长的回程正是时机。
她深吸一口气,并非出于恐惧,而是下定了决心。
需要坦诚,主要出于两个目的:一是预警,让父母知晓顾长安的纠缠和其背后的麻烦,早做准备;二是澄清,避免母亲因今日破庙门口的争执,误会她与楚明钰的未婚夫有何不清不楚的关系。
“爹,娘,”
“我与那靖国公世子顾长安,确实有些过往,但并非你们想的那样。”
“幼年时,因我那时还是昭平侯府名义上的千金,与靖国公府门第相当,两家曾有意结亲,定下了娃娃亲。因这层关系,我与他算是自幼相识,曾在一起读过几天书,玩耍过一段时日。”
“后来,我年岁渐长,昭平侯府光鲜外表下的窘迫也逐渐遮掩不住。靖国公府门第高贵,内宅关系更是复杂。顾长安他心高气傲,大约觉得我这般家世的女子,于他仕途并无助力,便渐生疏远,甚至隐约透露出想退婚的意思。”
她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但穆甜和杨庆霄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杨庆霄更是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再后来,侯府的情况愈发差劲,我不得不自己想办法经营些铺面田产,贴补用度,也因此更入了不了一些高门子弟的眼,觉得我满身铜臭,不堪为配。”
她顿了顿,嘴角掠过一丝嘲讽,“其中,便包括那位爱慕顾长安已久的浏阳郡主凌昭阳。”
“凌昭阳视我为眼中钉,因顾长安的缘故,屡次找我的麻烦。砸过我的铺子,也在各种场合出言讥讽。而她追求顾长安之事,在京中更是人尽皆知,毫不避讳。”
说到这里,她看向了父母,重点来了。
“至于今日下午,顾长安确实拦住了我。”她将顾长安那番“不爱楚明钰、不爱凌昭阳、愿退婚娶她”的表白,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包括自己毫不犹豫的拒绝。
杨庆霄听得额角青筋暴起,若不是穆甜按着他,恐怕又要跳起来骂人。
穆明姝继续道:“从他的话中,我还套出一事。今日我与好友澜曦出门,家中马匹突然齐齐生病,绝非偶然。正是顾长安,或是他身边的人,设计下药所致。目的,便是制造我们独处遇险的局,他再好现身相救,以此接近,或是胁迫。”
“他为何突然转变态度?”穆明姝自问自答,“无非是因为我如今身份变了。我背后不再是那个空架子的昭平侯府,而是爹娘,是竹莲帮。他靖国公世子之位并非稳如泰山,急需强有力的外援助力。而我,恰好成了一个值得他重新衡量价值的选择。”
她抬起眼,看向父母,目光坚定:“这就是所有经过。我对他,并无半分男女之情。幼年玩伴的情意早已消磨殆尽,如今,更厌他已有婚约在身,却仍各种算计,毫无担当。今日他去破庙,也绝非如凌昭阳所言是为了寻楚明钰,自始至终,他找的都是我,为的也是方才我说的那些算计。”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杨庆霄气得胸膛起伏,咬牙切齿:“好个阴险狡诈的臭小子!竟敢算计到我女儿头上!看老子不打断他的腿!”
穆甜则静静地看着女儿,良久,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她伸手,轻轻拍了拍穆明姝的手背:“娘明白了。你放心,爹娘在,绝不会让你再受这种委屈。”
她顿了顿,语气转冷:“靖国公府……顾长安……呵,这笔账,娘给你记下了。”
马车继续前行,车内的气氛却悄然改变。
穆明姝知道,这只是开始。但至少,她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这些风雨。
杨庆霄转向女儿穆明姝,眼中带着赞许。
“明姝,今日之事你做得对。那顾长安行事越发荒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纠缠你。回府后我便派人去靖国公府递话,往后绝不会让他再近你的身。”
穆明姝微微颔首,还没来得及回应,一旁的穆甜却忽然变了脸色。
她眉头紧蹙,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等等,你们说的事情,明钰她知道吗?”
车内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穆明姝轻叹一声,迎上母亲的目光。
“女儿推测,明钰应当是知情的。今日顾世子的出现太过巧合,分明是有人刻意安排。而最了解我行踪的,除了楚明钰,再无他人。”
穆甜的脸色越发难看,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穆明姝继续分析:“顾长安与楚明钰之间,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两人都对祖辈定下的婚约不满。顾世子一心想要娶我,而明钰的目标,则是攀附三皇子。”
杨庆霄闻言轻笑一声,插话道:“说起来,这两人倒是都有眼光。三皇子对明钰似乎确有几分真情,若是她真有这个心思,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你住口!”穆甜突然厉声打断,情绪激动起来,“皇权斗争是什么好沾染的吗?十六年前那场夺嫡之乱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你难道忘了吗?那些皇子们争权夺势,底下的人命如草芥!”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满是厌恶。
十六年前的惨烈景象仿佛又在眼前浮现,那场波及朝野上下的动荡,让多少世家大族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穆甜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语气缓和下来,转向穆明姝时眼中已满是慈爱:“明姝,娘不指望你们这些孩子攀什么高枝,有多大出息。我只愿你们一生平安顺遂,衣食无忧,这就够了。”
她特意加重了“你们这些孩子”几个字,暗示这份期望不仅针对明姝,也包括养女楚明钰。
然而穆明姝并没有沉浸在母亲的安慰中,她直视着穆甜,问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母亲所求的安稳,真的是我们这些子女都想要的吗?”
不等穆甜回答,穆明姝便继续道:“明钰她志向远大,一心追求钱权地位,为此可以不择手段。今日她能诬陷于我,明日就能谋划嫁给皇子。母亲,您真的懂她吗?”
这句话如重锤般击中了穆甜,她怔在当场,一时竟无言以对。
马车微微颠簸了一下,穆甜的身子随之晃动,这才仿佛从沉思中惊醒。
她抬眼望向女儿,眼中满是复杂情绪。
“明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穆甜的声音有些干涩,“明钰她……当真会如此?”
穆明姝点了点头。
穆甜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想起这些年来楚明钰的种种表现,那个总是温顺乖巧的养女,难道真的藏着如此深的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