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明钰她……她为何要这样做?”穆甜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若是她不愿嫁给顾世子,大可以直说,何必用这种手段?”
穆明姝直视母亲的眼睛:“因为她想要的不仅仅是摆脱婚约,她想要的是攀上更高的枝头。三皇子近来对她颇有好感,这是京城不少人都知道的事。”
杨庆霄点头附和:“确实如此。三皇子在前日的诗会上还对明钰大加赞赏,送她回府时更是亲自扶她下车,这些举动已经引起了不少注意。”
穆甜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不可!绝对不可与皇子有所牵扯!十六年前的惨剧绝不能重演!”
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血流成河的景象,那些曾经显赫一时的家族一夜之间覆灭,连带着所有与他们有关的人都遭了殃。
皇权斗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胜者王侯败者寇,没有中间的路可走。
“明钰怎么会如此糊涂……”穆甜喃喃自语,眼中满是痛心,“皇子们的青睐从来都是最危险的礼物。今日他可以对你有情,明日就可能为了权位将你弃如敝履。”
穆明姝轻声道:“母亲,这就是我与明钰最大的不同。您所求的安稳,正是我所愿。但对于明钰来说,那样的生活或许是一种折磨。她渴望的是权势地位,是站在万人之上的荣耀。”
穆甜沉默了,她忽然意识到这些年来,自己或许从未真正了解过那个养女。
她一直以为给予孩子们充足的衣食和关爱就足够了,却忽略了每个人内心真正的渴望。
“我以为我对你们都是一视同仁的……”穆甜的声音有些哽咽,“却没想到明钰她竟然……”
穆明姝握住母亲的手:“母亲不必自责。每个人选择的路不同,您给予我们的关爱是一样的,只是我们各自有了不同的追求。”
杨庆霄也安慰道:“甜儿,孩子们长大了,总有自己的想法。我们能做的只是引导,而非强求。”
穆甜却仍然难以释怀:“可是明钰若是真的卷入皇权斗争,那后果不堪设想啊!不仅会害了她自己,还可能连累整个家族。”
这话让车内再次陷入沉默。
十六年前的夺嫡之乱给所有人留下了太深的阴影,那场持续数年的斗争几乎动摇了国本,无数世家大族在那场风波中灰飞烟灭。
穆明姝打破沉默:“所以当下最重要的是弄清楚明钰到底参与了多少,又计划到了哪一步。我们才能及时采取措施。”
穆甜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明姝,你说得对。是我太过感情用事了。”
穆明姝轻声安慰:“母亲不必过于自责。明钰隐藏得太深,若非今日之事,恐怕我们谁都看不透她的真面目。”
马车在官道上辘辘行驶,车轮压过不甚平整的路面,发出单调的声响。
已是深夜,车厢内只悬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
穆甜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疲惫和一丝不解:“明姝,明钰那丫头平日行事并不会任性。可她或许只是年纪小,又被我们娇惯坏了,一时想左了,不满意我给她相看的那几家儿郎,这才赌气跑回京城去找她那侯爷爹。说到底,还是小姑娘家闹脾气,未必真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她说着,试图为那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养女寻个合理的解释。
穆明姝轻轻摇头:“娘,您把她想得太简单了。楚明钰,她绝非仅仅是不满相亲安排才跑的。她是野心太大了,我们竹莲帮,乃至冀州城的这些商户,早已入不了她的眼。”
“野心?”穆甜失笑,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野心?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
“小聪明?”穆明姝的目光在灯影下显得格外深邃,“娘,您仔细想想。靖国公府的顾长安世子,家世相貌,算是顶顶好的了吧?多少人攀都攀不上。可私下里她却说什么‘空有皮囊的绣花枕头,国公府瞧着花团锦簇,内里早已不上不下’,话里话外,十分嫌弃。”
穆甜微微一怔。
穆明姝继续道:“再说您之前给她相看的那几位冀州富商之子,生活富足安稳。她又是如何表现的?不是推说身子不适避而不见,便是见了面也冷淡,敷衍了事。她身边的嬷嬷私下透露,她曾抱怨‘商贾终是末流,浑身铜臭,岂是良配’。”
车厢内安静了一瞬。穆甜眉头微蹙。
穆明姝看着母亲的神色,知道她听进去了几分,心下一横,决定再添一把火。
“娘,她看不上顾长安,瞧不起商户之子,不是因为眼光高,而是因为她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她想要什么?”穆甜下意识地问。
“她想要的是直上青云路,是攀附那真正的天家贵胄。”
“她这次急匆匆回京,认亲是假,寻找机会接近那位如今风头正盛的三皇子,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三皇子?”穆甜吃了一惊,猛地坐直了身子,“这怎么可能?她如何能攀附得上?”
如何能攀附得上?穆明姝在心中苦涩一笑。
前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楚明钰如何凭借昭平侯千金的身份和那份察言观色的本事,在京中贵女圈中迅速立足,如何引得三皇子注目,如何在三皇子夺嫡之争时,屡屡献上计策,一步步成为三皇子身边的智囊。
最终又如何在那场惨烈的夺嫡风暴中,稳稳地坐上了皇子妃之位,将来更是母仪天下……
那份心机,那份手腕,绝非一个普通深闺少女所能拥有。
她精明,更狠辣,为了目标可以牺牲一切,包括真心。
穆明姝收敛心神,没有提及匪夷所思的前世,只是就事论事:“娘,您不觉着,明钰这份聪明和志向,像极了谁吗?”
她顿了顿,缓缓道:“昭平侯爷,她的父亲。最是擅长审时度势,察言观色,在权贵间游刃有余,步步高升。这份天赋,明钰她,可是遗传了十成十。”
穆甜彻底愣住了。
女儿的话像一把重锤,敲碎了她多年来对楚明钰的固有印象。
她猛地想起楚明钰在她面前撒娇卖痴的模样,那双看似清澈的眼睛里,偶尔飞快闪过的算计。
一股寒意悄无声息地爬上脊背。
穆甜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干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靠在车壁上,缓缓合上眼,抬手无力地挥了挥,示意女儿不必再说。
穆明姝见母亲这般情状,知道今日的话已然奏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让母亲立刻完全认清楚明钰的真面目并不现实,她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有些事,需循序渐进。
马车终于抵达京城。
深夜城门已闭,但杨家车夫亮出了御赐的令牌,守城兵士验看无误后,不敢怠慢,连忙打开了侧门。
马车驶入城中,很快回到了杨府。
府门灯火通明,显然一直在等候。
马车刚停稳,一个身影便疾步从门内冲出,竟是穆锦。
他衣衫略显凌乱,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甚至没先看母亲,径直冲到刚被丫鬟搀下车的穆明姝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上下打量,声音急切:“明姝!你怎么样?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穆明姝心头一暖,摇摇头,轻声道:“哥,我没事,一根头发都没少。”
穆锦这才长长松了口气,绷紧的肩膀松弛下来。
穆明姝借着哥哥搀扶她的力道,微微侧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穆锦耳边低语了一句:“哥,多留心爹和娘,他们两个动不动就要吵架了。”
穆锦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凝重,随即恢复如常。
夜深人静,杨府的正堂却灯火通明。
一行人带着一身夜露进了屋,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几分深夜的寒凉。
穆管家早已领着几个丫鬟小厮恭候在一旁,见主子们回来,连忙上前伺候。
他今日穿着藏青色绸面管家服,收拾得一丝不苟。
目光热切地落在被穆锦和穆明姝簇拥着的穆甜身上,嘴唇哆嗦着,像是激动不已。
穆甜正觉这管家瞧着有几分面善,还未及细想,就见管家“噗通”一声直挺挺跪倒在她面前,不由分说,“咚、咚、咚”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帮主!您可算回来了!小的正是阿福啊!”管家抬起头,已是涕泪横流,声音哽咽得几乎变了调。
“当年您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怎么就不带上小的啊!小的生是竹莲帮的人,死是竹莲帮的鬼,您不在,小的这心里头空落落的,没一天不盼着您回来啊!”
穆甜讶异,仔细打量着跪在地上哭得毫无形象的管家。
“阿福?”她迟疑地重复,“哪个阿福?”
旁边的杨庆霄低声提醒道:“娘子,就是以前在竹莲帮总舵,那个总跟在你后头的阿福,你还老说他机灵,让他跑腿送信的。”
穆甜经这一提,记忆的闸门猛地打开。
是了。
她连忙弯腰去扶:“快起来!阿福,是你啊!我一时都没认出来!快起来说话!”
穆福就着穆甜的手站起来,依旧用袖子抹着眼泪,又是哭又是笑:“帮主您还记得小的!小的就是放心不下您!当年听说您离开了杨家,小的就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才找到冀州,进了杨府,就想着总有一天能再见到您,还能伺候您!”
穆甜心下感动,又有些酸涩,拍了拍他的肩膀:“好,阿福,你有心了。”
阿福激动过后,很快恢复了管家的本色,连忙张罗着:“宵夜备好了,主子们先用些暖暖身子吧。”
说着,便引着众人到旁边的花厅。
花厅的圆桌上果然摆着几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阿福亲自端了一碗放到穆甜面前,那碗面红油赤酱,上面铺着厚厚的辣子和肉糜,香气扑鼻。
“帮主,您最爱吃的重口味,红油肉臊面,我让厨房特意多放了辣子,您尝尝可还对胃口?”
他又将一碗清汤细面放到穆明姝面前,汤色清澈,点缀着几颗葱花和嫩绿的菜心,看着就清爽。
“大小姐,您身子弱,吃不得太油腻,这碗鸡汤煨的银丝面最是清淡温补。”
细致周到,可见其用心。
然后,他就没然后了。
杨庆霄自觉地走到桌边空位准备坐下,却发现面前空空如也。
他疑惑地看向穆福。
穆福像是才看到他似的,脸上那对着穆甜时的热情瞬间收得干干净净,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甚至带着点挑剔,上下打量了杨庆霄一眼,慢悠悠地道:“老爷,您这趟出去,瞧着像是又富态了些。这深夜进食,于养生大为不利。依小的看,您今晚这宵夜就免了吧,正好减减肥,清肠胃。”
这话说得,可谓是十分阴阳怪气了。
穆明姝正拿起筷子,闻言差点没忍住笑出声,赶紧低头假装吹面条。
堂内伺候的下人们个个屏息凝神,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心里却都在暗叹:福伯威武!也就他敢这么下老爷的面子了!
杨庆霄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有些尴尬。他当然知道阿福这是故意给他难堪,是在替穆甜抱不平,怨他当年让穆甜负气离家,吃了那么多苦。
张了张嘴,想反驳自己哪里胖了,但一对上阿福那“我都是为你好”的坚定眼神,再偷偷瞥一眼旁边已经开始拌面的穆甜,那点子底气瞬间漏光了。
他怂了。
生怕一句话没说对,又惹得穆甜不快。他如今最怕的就是这个。
于是,堂堂杨老爷讪讪地缩回了手,默默咽了口口水,干巴巴地道:“阿福说得是,我还不饿,你们吃,你们吃。”
眼睁睁看着妻儿吃着香喷喷的面条,自己只能坐在一旁喝茶,那模样,着实有几分可怜。
穆甜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暗潮涌动,自顾自吃着她的红油面,偶尔抬头,目光掠过杨庆霄那憋屈的样子,眼神微微动了动,却没说什么。
一顿气氛微妙的宵夜总算吃完。
丫鬟们上前撤下碗筷。
杨庆霄觑着穆甜脸色似乎稍霁,心里那点心思又活络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蹭到穆甜身边,指着穆锦,小心翼翼地道:“阿甜,那个……有件事,一直没机会跟你说。这是咱们的大儿子,穆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