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姝点点头,将母亲的话默默记在心里。
是非分明,恩怨两清,母亲的江湖,似乎与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穆甜看着女儿懵懂的样子,心中微叹,却更加坚定了要保护好她的决心。
这京城的水,太深太浑,但无论多难,她都要让女儿活得明明白白,堂堂正正。
破庙内,火光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更添几分压抑。
楚明钰依旧昏睡不醒,苍白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下,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
三皇子的侍卫动作利落,很快找来一副简易的担架,铺上了些柔软的衣物,准备将这位昭平侯府的千金抬回府中医治。
三皇子负手而立,目光落在楚明钰身上,带着一丝关切。
他身份尊贵,又极重礼数,深知男女大防,尤其对方是未出阁的贵女,众目睽睽之下,他断不能亲手去抱。
略一沉吟,视线自然转向了一旁的昭平侯。
“侯爷,”三皇子声音平稳,却自带威仪,“明钰小姐身体不适,有劳侯爷了。”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是让身为父亲的昭平侯亲自将女儿抱上担架。
昭平侯此刻心神不宁,一方面担忧女儿,另一方面自身也确实病体未愈,气虚体弱。
听得三皇子吩咐,不敢怠慢,连忙应了声“是”,上前两步,弯下腰,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楚明钰抱起。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双手刚一用力,便觉一阵头晕眼花,非但没能抱起,反而一个脱力,竟让楚明钰直接从臂弯中滑落,“砰”的一声闷响,重重摔回了草堆上!
“哎呀!”
“侯爷!”
几声低呼同时响起。
楚明钰在昏迷中似乎也感到了疼痛,发出一声极轻的嘤咛,眉头蹙起。
昭平侯自己也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又是尴尬又是懊恼,连声道:“老夫无用!”
三皇子的眉头瞬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碍于对方是楚明钰的生父,不好过多斥责,只是语气沉了几分:“侯爷当心身体。”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
侍卫们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上前帮忙。
就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浏阳郡主凌昭阳忽然轻笑一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哎呀,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她故作讶异地挑眉,目光轻飘飘地一转,精准地落在了人群后方那位始终沉默的靖国公世子顾长安身上,扬声道:“这里不正好有位名正言顺的人选吗?顾世子,若我没记错,你与楚明钰可是自幼便定了亲的,未婚夫婿照顾未过门的妻子,岂不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何必劳动侯爷和三殿下为难呢?”
此言一出,破庙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顾长安身上。
三皇子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刺向顾长安,那眼神隐隐带着一丝敌意。
他对楚明钰的那点不同寻常的心思,在此刻被凌昭阳点破后,化为了对“名正言顺”未婚夫的强烈抵触。
昭平侯先是一愣,随即眼底掠过一丝兴奋的光芒。
是啊!他怎么忘了这茬!顾长安可是与明钰有婚约的!若是顾家与三皇子皆对明钰有意……
这局面,对他昭平侯府而言,岂非是天大的好事?他立刻闭了嘴,甚至隐隐期待起来。
刑部侍郎顾羡冷哼了一声,嘴角撇了撇,面露不屑,似乎对这种男女纠葛十分看不上眼。
而京兆府尹孙淮云则立刻低下头,假装仔细研究地上根本不存在的线索,恨不得把自己缩进阴影里。
顾长安此刻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猛地抬眼,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凌昭阳,带着恼怒。
“郡主慎言!”他声音清冷,“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儿戏挂在嘴边?明钰小姐清誉重于泰山,此刻昏迷不醒,更需谨守礼数,顾某若此时贸然上前,岂不是徒惹非议,污了小姐名声?恕难从命!”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既驳斥了凌昭阳,也全了礼数,更维护了楚明钰的声誉,让人挑不出错处。
然而,在他义正辞严地反驳时,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瞟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里站着的是穆明姝,那个曾经的未婚妻。虽然只是一瞥,却足以泄露他内心真正在意和牵挂的人是谁。
凌昭阳将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酸溜溜地嗤笑道:“顾世子这会儿倒想起礼数清誉了?方才不知是谁,为了寻找未婚妻的下落,不惜滞留在荒郊破庙,迟迟不肯离去。如今人找到了,倒做起君子来了?这般姿态,故意做给谁看呢?”
这话刻薄,几乎是指着鼻子说顾长安虚伪了。
顾长安的脸色更加难看,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但他深知凌昭阳的性子,与她争辩只会越描越黑,他紧抿着唇,不再接话。
穆甜身为穆明姝的生母,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那道来自靖国公世子的视线。
她脸色一沉,本就冷冽的神情更是覆上一层寒霜,毫不客气地回望过去。
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仿佛在说:离我女儿远点。
站在穆甜身旁的杨庆霄,虽不如妻子那般敏锐地捕捉到眼神交锋,却也感受到了那股不寻常的氛围。
见顾长安频频看向自己女儿这边,又联想到方才凌昭阳提及的婚约,忍不住凑近妻子,带着几分殷勤,压低声音道:“阿甜,瞧见没?那个就是靖国公府的世子顾长安。听说他跟那个昏过去的楚明钰是有婚约的,不过好像跟浏阳郡主也有些不清不楚……啧啧,这些高门子弟,关系真是乱得很!咱家姝儿可得离他远点儿……”
他絮絮叨叨,本意是想显示自己对女儿的关心,话里话外透着对顾长安的不喜。
穆甜却听得不耐烦,冷声打断:“我知道。闭嘴。”
言简意赅,直接堵住了杨庆霄后头的话。
就在这时,一直旁观的穆明姝忽然开口了:“爹,娘,不必猜了。今日下午,顾世子确实找过我。”
杨庆霄立刻竖起耳朵:“他找你做什么?”
穆明姝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他说,他并不喜欢楚小姐,也对凌郡主无意。他愿意回去退掉与楚家的婚约,然后……娶我。”
“什么?!”杨庆霄一听,如同被点燃的炮仗,瞬间炸了!
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脸涨得通红,撸起袖子就要往前冲,“王八羔子!他敢打这种主意!退婚再娶?他把我女儿当什么了?候补的填房吗?看老子不打断他的腿……”
“庆霄!”穆甜低喝一声,一把按住冲动易怒的丈夫,眼神严厉制止了他。
这破庙里皇子、侯爷、世子、郡主都在,岂是能任由他这副脾性发作的地方?
穆明姝也连忙补充道:“爹,您别急。我已经明确拒绝他了。我说了,我与他绝无可能,让他不必白费心思。”
听到女儿已果断拒绝,杨庆霄的怒气才勉强压下去一些,但依旧狠狠瞪了远处对此一无所知的顾长安一眼,啐了一口:“算他小子走运!哼!”
穆甜没再理会丈夫的愤愤不平,她的目光重新投向了担架。看着昭平侯那副窝囊无用的样子,以及三皇子微蹙的眉头,她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接着,她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手足无措的昭平侯。昭平侯被她推得一个趔趄,惊愕地看着这个气势惊人的女人。
只见穆甜弯下腰,手臂穿过楚明钰的颈后和膝弯,稍一用力,竟轻松地将昏睡中的少女打横抱了起来!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穆甜小心翼翼地将楚明钰放在铺着软垫的担架上,甚至还顺手帮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
做完这一切,她才直起身,对着三皇子的侍卫冷声道:“还愣着干什么?抬走!”
那语气自然流露出的命令意味,竟让那些侍卫下意识地应了声“是”,连忙抬起担架。
昭平侯这才回过神来,脸上堆起感激又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上前拱手:“多谢穆帮主!多谢!那个,小女昏迷不醒,路上恐怕无人照看,穆帮主您看是否方便……”
他竟然还想得寸进尺,想让穆甜一路照顾楚明钰回府!
穆甜猛地转头,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昭平侯,厉声斥道:“楚侯爷!我与你昭平侯府很熟吗?收起你那套虚伪嘴脸!”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已久的怒火:“你们侯府是如何对待我女儿明姝的?当她是一根草!肆意欺辱打骂!甚至在她身份明了之后,还企图诬陷构罪,想逼她为奴为婢!这笔账,我穆甜还没跟你们算!你真以为我今日来此,是来与你侯府攀交情,替你照看女儿的?!”
她每说一句,昭平侯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周围众人的表情也愈发精彩。
这些侯府阴私被穆甜毫不留情地当众揭开,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扇得昭平侯无地自容,更是心惊肉跳!
“你……你血口喷人……”昭平侯还想辩驳。
“是不是血口喷人,你我心知肚明!”穆甜根本不容他狡辩,语气斩钉截铁,“昭平侯府欠我女儿的,欠我竹莲帮的,我必将一笔一笔,彻底清算!楚侯爷,回去好好想想,怎么给我一个交代吧!”
这番话,气势汹汹,威胁十足,带着一位母亲的滔天怒意。
昭平侯被震慑得面色如土,冷汗涔涔,哪里还敢再多说半个字?
生怕穆甜当场就做出什么更惊人的事来。他再也顾不得其他,慌忙低下头,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追着女儿的担架跑了出去。
穆甜环视四周,冰冷的目光扫过三皇子、顾长安、凌昭阳等人,那眼神明确地传达着一个信息:我女儿的事,没完!谁都别想轻易糊弄过去!
接触到她目光的人,纷纷下意识地移开视线,或低头假作沉思,无人敢在此刻触其锋芒。
最后,穆甜将视线投向一直努力降低存在感的京兆府尹孙淮云,直接问道:“孙大人,不知我们是否可以离开了?”
孙淮云一个激灵,哪里敢自己做主,连忙偷偷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眸光微闪,今日之事一波三折,已远超寻常,牵扯甚多,他自然不会在此时强行留人,以免引火烧身。
他面上保持着一贯的温和,淡淡道:“本皇子此行只为探望明钰小姐,既已无碍,便不便过多干预京兆尹办案。孙大人依律处置即可。”
巧妙地将皮球又踢了回去。
孙淮云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面上却如蒙大赦,赶紧顺势躬身道:“殿下明鉴。今日天色已晚,诸位也都受了惊扰,不如先各自回府安顿。若案情后续有进展,下官明日再派人登门拜访,不知殿下与诸位意下如何?”
这自然是无人反对的建议。
穆甜冷哼一声,不再多言,转身招呼上丈夫和女儿:“我们走。”
杨庆霄立刻护在妻女身边,穆明姝则安静地跟在父母身后,一家三口在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抬脚率先离开。
破庙外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方才庙内的窒闷。
穆甜一手拉着女儿穆明姝,目不斜视地大步朝着自家马车走去,杨庆霄则像个尽职的护卫,紧紧跟在妻女身后。
虎视眈眈地警戒着四周,尤其是某个方向。
果然,刚走出庙门没几步,一道身影便急切地拦在了前方。
“明姝!”顾长安快步上前,脸上带着关切,目光紧紧锁着穆明姝,“你……你没事吧?今日受惊了。回去好生歇息,若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穆明姝停下脚步,微微侧身,避开了他过于直接的目光,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回应一个寻常的问候:“多谢顾世子关心,我无事。”
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仿佛两人只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顾长安被她这态度一噎,后面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试图跟上她们的脚步。
就在这时,旁边另一道高大身影重重撞在顾长安的肩膀。力道之大,让猝不及防的顾长安闷哼一声,踉跄着向旁边退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