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外,天色已大亮,阳光透过稀疏的林木照进来,却驱不散庙内凝重的气氛。
穆甜没有立刻带着穆明姝离开,她站在原地,目光扫过跌坐在地上的楚明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沉重地吐了出来。
脸上的神情复杂极了,有后怕,有愤怒,还有一种被至亲之人背叛后的痛心。
她转向穆明姝,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是在对女儿说,又像是在对自己梳理这一切:“她…楚明钰,为了能嫁给三皇子,胆大包天,竟敢瞒着我,私自上京,跑来这昭平侯府认亲。”
穆甜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这还不够。她为了能利用我们竹莲帮的势力,去给三皇子争夺皇位增添筹码,竟然处心积虑,想要彻底抹杀掉你的身份!要把你踩成泥里,让你永世不得翻身!就为了阻止我们母女相认,让她自己能独占侯府和竹莲帮的一切资源!”
说到此处,穆甜的声音带上了颤抖,她伸手握住穆明姝的胳膊,力道有些大,显露出内心的激荡:“姝儿,你知不知道,娘想想就觉得后怕!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若不是你自己机警,若不是你拼死抗争,跑去京兆府报了官,把事情闹大,我们母女俩,恐怕就真的今生今世都相见无门,至死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了!”
这是穆甜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出当时的险境和此刻的庆幸。
她看着穆明姝,眼圈微微发红,既有失而复得的珍视,更有对楚明钰所作所为的怒意。
激动过后,穆甜的眉头紧紧锁起,陷入了深深的两难境地。
她看了看满脸泪痕的楚明钰,又看了看身边沉静的穆明姝,语气变得有些纠结:
“于公,按照我们竹莲帮的帮规,残害同门,心术不正者,当废去武功,逐出帮派,永不录用。”
“可是于私,她毕竟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叫了我十几年的娘,而且,她如今的身份,也不再仅仅是竹莲帮的楚明钰,更是昭平侯府名义上的千金小姐,背后还牵扯着三皇子和宫里的卫贵妃,若以帮规处置,是否合适?”
这番话说得极其艰难,显露出穆甜内心的剧烈斗争。
帮规如山,但情谊难断,公理当前,却又碍于现实权势。
最终,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转向穆明姝,直接问道:“姝儿,这件事,你才是最大的苦主。你告诉娘,你希望如何惩罚她?”
她把决定权,交给了受了最多委屈的女儿。
穆明姝猛地一怔,完全没料到母亲会直接把这个问题抛给她。
她下意识地看向楚明钰,那个前世里将她折磨至死,今生又处处欲置她于死地的女人。
几乎要脱口而出——杀了她!只有她死了,才能解我心头之恨!才能偿还前世的血债!
但这个念头刚冒起来,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迅速冷静下来,飞速地思考着。
杀了楚明钰?母亲虽然愤怒,但对这个养了十几年的女儿绝非毫无感情,绝不会同意下死手。
此路不通。
再者,楚明钰现在顶着昭平侯府千金的名头,虽然是个假的,但三皇子和卫贵妃那边是认她的。若是真杀了她,后果不堪设想,恐怕立刻就会招来弥天大祸,到时候别说自己,恐怕连母亲和整个竹莲帮都要被拖下水。
为了这样一个人赔上一切,太不值得。
她的目光锐利地落在楚明钰脸上,仔细观察。
那双眼眸里,此刻充满了惊恐、害怕、对惩罚的畏惧,还有不甘和戒备…
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悔过和歉意。
这个人,根本不会悔改。一旦放虎归山,她只会变本加厉。
既然不能杀,又不能轻饶,那就必须找到一个能最大限度限制她,又能让母亲同意还不会立刻引发严重后果的惩罚方式。
电光石火间,穆明姝想到了楚明钰那身不算顶尖但也足够碍事的武功。
正是凭着这身功夫,她才能屡次暗中下手!
心思既定,穆明姝抬起头,看向母亲:“娘,女儿以为,当废除她的武功。”
穆甜目光一凝,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曾利用武功,深夜潜入侯府,对知道些内情的廖嬷嬷动用私刑,威胁封口。”穆明姝声音平稳,列举事实,“更在浏阳郡主的雅集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试图用内力将我推入深水之中,欲置我于死地。其心歹毒,其行可诛。”
“武功于她,不是防身健体的功夫,而是逞凶作恶的工具。”穆明姝最后总结道,语气斩钉截铁,“废去她的武功,便等于拔掉了毒蛇的毒牙,折断了恶鹰的利爪。即便她日后再生出什么坏心思,没有了一身武力,所能造成的危害也将大大降低。如此,既小惩大诫,又免生后患,当是眼下最合适的惩戒。”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既点明了楚明钰用武功做过的恶事,又阐明了废除武功的必要性和好处。
穆甜听完,沉思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痛惜,但更多的是一种决断。
她缓缓点了点头,再看向楚明钰时,目光已变得冷硬。
“你说得对。”穆甜沉声道,“便依你所言。”
楚明钰听到最终判决,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挣扎起来:“不!不要!娘亲!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不要废我武功!姐姐!明姝姐姐!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求你饶了我这次吧!”
然而,她的哀求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穆甜不再犹豫,一步步走向楚明钰。
“不!不行!绝对不能废我武功!”
楚明钰一听到穆甜竟然真的同意了穆明姝的提议,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装可怜了,尖声叫嚷起来,被反绑在身后的身子拼命扭动,试图挣脱。
她先是本能地想要否认部分指控,色厉内荏地瞪着穆明姝:“你胡说!我什么时候想溺毙你了?在郡主雅集上,分明是你不小心自己滑倒,怎可赖在我头上?!”
穆明姝早就料到她会抵赖,冷笑一声,立刻反驳:“是不是我赖你,当时在场的不止你我。大哥穆锦及时出现拉住了我,他看得一清二楚。你若非要抵赖,我们大可立刻回府,找大哥当面对质!”
“大哥?”穆甜听到这个称呼,眉头下意识地蹙起,露出一丝疑惑。
穆明姝简短提醒:“是大哥穆锦。”
穆甜这才恍然记起确实有这么个人,但眼下显然不是细究的时候,她的注意力立刻被楚明钰更大的动静拉了回来。
见抵赖不成,楚明钰瞬间变了脸,眼泪说来就来,声音也变得凄婉,开始了她的第二套策略——打感情牌。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穆甜,哭得伤心欲绝:“娘亲!娘亲您不能这么对我啊!十六年,整整十六年!是您一手把我抚养长大,教我说话,教我走路,教我武功,这十六年的母女之情,难道都是假的吗?您就真的忍心亲手废掉您一招一式,辛辛苦苦教会我的武功吗?那不如直接杀了我算了!”
一边哭,一边口头认错:“是!女儿错了!女儿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私自上京来认亲,不该猪油蒙了心诬陷姐姐,更不该对廖嬷嬷动用私刑。女儿真的知道错了,愿意接受任何惩罚!罚我禁足,罚我跪祠堂,罚我抄写帮规一百遍一千遍都行!求求您,娘亲,求您看在这十六年的情分上,别废我的武功,那是您给我的啊…”
她这番声泪俱下的表演,果然触动了穆甜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一想到要亲手废掉这个自己养育了十六年,曾经真心疼爱过的女儿的武功,穆甜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确实生出了不忍。
她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忍不住再次看向穆明姝,语气软了几分,带着商量的意味:“姝儿…她已知错,也愿意受罚。废除武功,是否太过?或许,可以用其他方式惩戒?比如严加看管,或是…”
“母亲,”穆明姝不等穆甜说完,便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态度没有丝毫动摇,“不能换。”
“我坚持废除她的武功,目的并非只是为了惩罚她过去做下的恶事,更是为了防止她未来再次凭借武力施暴行凶!禁足、抄书、跪祠堂,这些深宅内院里常见的惩罚,于她而言不痛不痒,风头一过,她依旧可以凭借武力为所欲为!唯有废掉她的根本,才能最大程度地限制她再次害人的能力!”
穆明姝说着,目光转向脸色发白的楚明钰,语气带着讥讽:“至于她口口声声承诺的‘锄强扶弱’?更是空话连篇!若她真有此心,之前在林中,卫家兄妹遭遇狼群和刺客袭击,险象环生之时,她一身武功在身,为何从头至尾都只是冷眼旁观,甚至躲藏起来,未曾有过丝毫相助之意?”
这一问,如同当头棒喝!
楚明钰猛地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穆甜也是骤然一愣,随即猛地回想起来。
是啊!当时情况危急,她全部心神都放在保护穆明姝和应对敌人上,但确实瞥见过楚明钰的身影,她一直躲在不远处的树后,确实…未曾出手!
一次都没有!
穆明姝看向穆甜,沉声道:“母亲若不信,可以仔细回想。当时她可有丝毫‘锄强扶弱’之举?可见她心中只有自身安危利弊,毫无侠义之心!她这身武功,未曾用于正途,反而成了她算计害人、冷眼旁观的依仗。留之,后患无穷;废之,或许于她于旁人,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穆甜彻底沉默了。
她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林中楚明钰缩在树后,眼睁睁看着卫哲浔苦战,看着卫雯琴遇险却无动于衷的画面,再对比她此刻哭诉的“锄强扶弱”,显得无比讽刺和可笑。
穆甜再次睁开眼时,眼中所有的犹豫和心软都已褪尽。
她不再看楚明钰绝望哀求的眼神,对着穆明姝,沉重而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穆甜的声音恢复了冷静,“是娘一时心软,糊涂了。她的武功…留不得。”
此言一出,楚明钰彻底瘫软在地,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穆甜一步步逼近,眼神沉静如水,周身却隐隐透出一股迫人的气势。
她缓缓抬起手,掌心内力流转,带起细微的空气波动。
楚明钰吓得魂飞魄散,手脚被缚,只能像虫子一样拼命向后蠕动,试图远离那双即将决定她命运的手。
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团,再无半点平日里的娇美模样,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和绝望。
“不…不要!娘亲!你别过来!”她尖声叫着,声音因惊恐而扭曲变形,“你不能这么做!你废了我武功,就是彻底毁了我和三皇子的可能!贵妃娘娘和殿下绝不会放过你的!竹莲帮再厉害,能和天家抗衡吗?”
见穆甜脚步不停,眼神依旧冰冷,楚明钰更是口不择言,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话语里充满了怨毒的威胁:“穆甜!你今日若敢废我武功!他日我必百倍奉还!你别忘了我还是昭平侯府的千金!只要我回到京城,我定要你竹莲帮上下鸡犬不宁!让你后悔今日所为!”
她喘着粗气,眼神狠厉如毒蛇,死死盯着穆甜:“你为了这个才认回来几天的野种,就要对养育了十六年的我下此毒手?你好狠的心!你根本不配做帮主!更不配做母亲!”
然而,无论她如何哭嚎、威胁、咒骂,穆甜的神情都没有丝毫动摇。
突然,外头远远传来一声叫喊,听着像是个侍卫的声音:“三殿下!前头山坡下有间破庙瞧着能避雨,楚小姐说不定在那儿歇脚呢!”
这声音如同救命稻草,楚明钰灰败的脸上瞬间迸发出狂喜的光芒!
是三皇子!三殿下竟然亲自来找她了!
她猛地看向穆甜,几乎压不住语气里的得意:“阿娘!您听见了吗?是三殿下!他亲自来寻我了!他待我如何,您这下该清楚了吧?您今日若执意废我武功,便是公然打三皇子和卫贵妃的脸!
竹莲帮势力再大,终究是江湖门派,何必为了这点家事,惹上皇家天威,给整个帮派招来灭顶之灾呢?”
“你……你这是在威胁我?”穆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