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沉默的兵部祝员外郎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卷宗边缘,从喉间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后生可畏啊……”
这声叹息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重量,沉入凝滞的空气里。
顾文澜愣怔着垂下眸子,喃喃道:“殿下她…”
真的待我不同吗?
这句话在他唇齿间无声滚过,最终未能出口,只余眼底一层朦胧的水光,映衬着他清俊却茫然的侧脸。
这份欲言又止的情态,落在他人眼中,却更坐实了其“圣眷正浓”,与殿下有了真羁绊。
“好了!”韩方圆猛地一拍桌子,强行终结了这个危险的话题,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形,“查案要紧!这些无谓的争执,只会浪费时间,偏离正题!殿下心思,岂容我等妄加揣测!”
沈砚闻言,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微微欠身,做恭谨状:“韩兄所言极是,是沈某失言了。”
继而,转头看向顾文澜,“静之,眼下证据确凿地指向王氏,确实从这里着手比较妥当。”
他拿起另一份卷宗,漫不经心地问道:“既然皇上敕书真实无误,户部调拨文符,合法合规。兵部手续齐全。门下省符验,记录在案,核对无误。是不是该核查太原驻地那边的卷宗,看看接收端有无异常。”
韩方圆颇为不悦地轻咳了一声。
沈砚立马拱手行礼:“韩兄恕罪,刚刚只是想说服静之兄,让他明白更合理的方向,不小心僭越了。您是主理人,听您安排。”
韩方圆心中烦闷,却不好纠缠,只得顺势接过话来:“太原那边的入库手续可有蹊跷之处?”
钱郎中立刻接话,“接受地,恰好是王侍郎亲弟弟,王明盛的驻地……”
一边翻着一边说道,“这边供词讲的是,这十万两银锭到了太原后,由行军司马秦彦拿着主帅王明盛的亲笔信,以边境突厥袭扰,保障银两安全的名义运回了驻地一处极为隐秘的私库。此库所在,军中几无人知晓。
“然而,官方接收回执上有行军司马秦彦的签名和太原镇军粮料使司的印章,清晰表明款项已由军方签收。”
“蹊跷之处在于,秦彦近日被发现自尽,留下遗书,直言王明盛兄弟勾连前朝余孽和突厥,密谋造反。他感念王明盛的救命之恩,不得不从,却不愿叛国,故以死明志,揭发钱银下落。”
大理寺丁主事警觉地抬头,“近日是何时?卷宗上可有具体日期?”
沈砚随口问道,“有无可能秦彦假借王明盛名头私吞银两?被王明盛发现,畏罪自杀,留下遗书栽赃陷害。”
兵部的祝员外郎当即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据可靠记录,王明盛是秦彦的恩人,在巡防路上的“匪乱”中救过秦彦,秦彦弃文从武追随他,两人多年来同生共死,情谊非同一般。秦彦持重细致,王明盛对其极为信任,将文书等要务皆交与他办理。”
祝员外停顿了下,条分缕析,“再者,秦彦若真会假借王明盛名头私吞银两,化整为零更为安全。必会由少及多,循序渐进,账目上定会留下蛛丝马迹。钱员外或许可将他经办的款项皆审上一审。”
韩方圆听到此处,点点头,转头看向顾文澜,“静之,你既有‘公心’,观察又细致入微,你来协助钱员外核查这些账目文书。核对所有王明盛与他人往来文书、甄别其中情理不通之处的重任,就交由你负责!望你……不负殿下厚望,能从中找出真正的破绽。”
顾文澜却似乎并未察觉其中的刁难,反而因被委以“重任”而眼神一亮,郑重地点头,清朗的声音里满是认真:
“韩兄放心,我定当仔细核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韩方圆见状,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胸中愈发憋闷。
沈砚眼底笑意更深,端起茶杯,掩去了唇边一抹看好戏的弧度,“是否有一种可能,秦彦是为了家人才铤而走险,中饱私囊?”
祝员外郎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讥笑,垂下眸子,不慌不忙地说道,“按军部档案记载,多年来秦彦无家属领取军饷,亦未婚娶。”
身处皇帝耳目之中,他自知言行需格外谨慎,力求在职责范围内,给出最精准、最客观的回答。不添一词,不减一字,只讲事实,绝不表态。
韩方圆眼睛一亮,扫视全场,笃定而自信地说道,“此处存疑。查!一个人不可能没有来处,要么隐匿了家族传承,要么是罪臣之后!此事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激动看向祝员外,“祝大人,有劳您查清秦彦的背景,越细越好。”
大理寺的丁主事闻言,抬头看向韩方圆,目光里带着讶异,又迅速地垂下眸子,将所有情绪收敛于心底。
沈砚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长公主赏赐的玉佩,似在总结,似在引导:
“秦彦毕竟是个读书人出身。士为知己者死,何况王明盛于他恩同再造。他无条件为恩人办事,合乎情理;最后为全道义而自尽,也……说得通。在座的各位觉得呢?”
在场几人听到问话,面露思索状,却都没有接腔。
刚刚韩方圆在说秦彦背景可疑,沈砚却抛开背景,表明动机合理。
加上前面对顾文澜的帮腔,站队的意思很明显。
丁、祝、钱三位官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心底对这等借着查案名头行争风吃醋之实的行径,暗暗生出一丝鄙夷。
就在这微妙的寂静中,顾文澜却再次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沈兄所言,也不尽然。”
他抬起清澈的眼眸,目光掠过韩方圆,缓缓道:
“或许,是秦彦自己先生了异心,想先行造成既定事实,逼其就范。谁知谋划被识破,遭严词拒绝。他眼见事败,退路已绝,索性以死构陷,拉整个王家陪葬,亦未可知。”
韩方圆腾地红了脸,不知何时带入了秦彦,被说破了心思,正色道:
“静之,休要胡闹!断案不是听戏本,要有证据。否则就是妄加猜测,污蔑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