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方圆紧张地瞟了眼候在一旁的御林军,压低声音问道:“静之,殿下许你摘了吗?”
他看着顾文澜手捧那枝不合时宜的腊梅,心头火起,又惧又恼,生怕惹了长公主生气,把自己牵连进去。
见对方沉默不语,没有半分解释或者补救的意思,韩方圆正欲低声斥责,一名御林军士兵已面无表情地上前一步,目光落在那枝腊梅上。
韩方圆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那士兵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说道:“二位公子,请速往醉花居,卷宗即将送到。”
语气平淡,仿佛没看见那枝腊梅,又仿佛一切早已在监控之下。
顾文澜却恍若未闻,只是低头嗅着那冷冽的芬芳。
韩方圆感觉一口气堵在心口,警惕地环顾了下四周,暗骂道:“呆子。”
跺了跺脚,终究把那些抱怨斥责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这小小的插曲,很快便被更具体的事务淹没。
醉花居内,卷宗如山,三位借调来的官员也已到位,彼此见礼,气氛微妙而严肃。
韩方圆立刻投入角色,开始分派任务,展现他的“总责”之权,将方才的不安暂时压下。
直到晚膳时分,吉祥亲自带着几个粗使婆子,抬着一株带着土坨、含苞待放的腊梅树来到了醉花居。
众人都愣住了,尤其是韩方圆。
吉祥径直走向顾文澜,脸上带着惯常的、看不出深浅的笑意:
“顾公子,殿下听闻您喜爱这腊梅的清香,特命奴婢将此树移栽到您窗外。殿下说,这样您便可日日开窗即见,时时闻到这花香,办案之余,也好怡情养性。”
一瞬间,醉花居内鸦雀无声。
韩方圆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看着那些仆役小心翼翼地将梅树放入挖好的土坑,填土、浇水,仿佛在完成一件了不得的艺术品。
这哪里是移栽一棵树,分明是将长公主的偏爱,明目张胆地种在了他们所有人的眼皮底下!
一股混杂着嫉妒、羞辱和强烈不甘的火焰在他胸中灼烧。
他冒着风险“总责”查案,得到的不过是公务上的倚重;而顾文澜仅仅任性地折了一枝花,得到的却是长公主如此细致入微、近乎宠溺的关怀!
这种区别对待,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他的心里。
那三位借调来的官员——大理寺的丁主事、户部的钱郎中和兵部的祝员外郎,则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们在官场沉浮多年,深知这等“小事”背后传递的信号。
这位顾公子,在长公主心中的分量,只怕比那位上蹿下跳的韩“总责”要重得多。
日后行事,看来得更加…审慎了。
顾文澜更是彻底呆住了。
他站在房门口,看着窗外那株已然挺立、疏影横斜的腊梅,仿佛在做梦。
冰冷的空气中,那缕熟悉的幽香更加浓郁执着地萦绕着他。
他从韩方圆到了醉花居告诉他厉害关系后,一直处于惶恐懊恼中,生怕长公主动怒,牵连家人。
甚至想好了如何自降身份,为家人求情,以色侍奉,讨好长公主,给长公主认错………
可长公主竟然……
竟将他这小小的、僭越的举动,如此郑重地放在心上。
不仅没有责罚,还如此兴师动众。
她说,“日日欣赏。”
她连他这点细微的喜好和瞬间的脆弱都看在眼里,并用这种近乎浪漫的方式回应了他。
如玉依旧是那副恭谨却疏离的姿态:“顾公子,殿下吩咐,这梅树以后就归您照看。若养死了,唯您是问。”
语气平淡,内容却带着一丝只有顾文澜能体会到的、近乎亲昵的调侃。
顾文澜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烫了一下,猛地一缩,随即涌上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暖流。
他张了张嘴,喉咙哽咽,最终只是朝着公主府主殿的方向,深深一揖,久久没有直起身。
“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这一刻,什么委屈,什么痛苦,什么“玩物”的自卑,似乎都被这株隆重移栽过来的梅树驱散了。
顾文澜心中充溢着甜蜜,眼睛就像宝石一般清澈明亮。
就在腊梅栽好,如玉等人退去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又一名小内侍端着托盘来到了醉花居。这一次,他径直走向了韩方圆的房间。
托盘上放着的,不是金银,也不是古玩,而是一套文房四宝。
但细看之下,那砚是上好的端溪老坑石,触手温润;
那笔是特制的紫狼毫,劲健有力;
那墨锭泛着清冷的光泽,是御制“朱华阁”的极品松烟墨;
就连那叠宣纸,也是带着暗纹的澄心堂纸。
小内侍垂首道:“韩公子,殿下说,查案劳心,文器亦需称手。此套文具,乃殿下私藏,望韩公子能以此利刃,剖开迷雾,早见真章。”
韩方圆愣住了。
方才的嫉妒和愤懑还未平息,这突如其来的、极其务实又无比珍贵的赏赐,像一盆温度刚好的水,浇得他心头滋味难辨。
这赏赐,不像给顾文澜的那般风花雪月,却更贴合他“总责”的身份。
仿佛在告诉他:你与他们不同,你是我倚重的干才,我给你的,是能助你建功立业的机会。
“学生……谢殿下厚赐!”
韩方圆郑重行礼,双手接过托盘,感觉那沉甸甸的分量。
心下暗暗发誓,他必须做得更好,才能对得起这份“高档工具”。
才能……
最终将那个仅仅得到“玩物”般宠爱的顾文澜,彻底比下去!
当他沉浸在被长公主厚爱有加时,三位官员也得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只是档次稍微差些。
这是官窑的“精品”,而非长公主的“私藏”。
大理寺的丁主事抚着那方砚台,心中暗叹长公主手段老辣。
这赏赐,既给了他们面子,不至于让他们感觉被忽视,又清晰地划定了亲疏远近。
他们这些“外人”,终究比不得府内那两位“自己人”,尤其是那位顾公子。
户部的钱郎中则想得更深一层。
长公主连他们这些借调人员的情绪都照顾到了,心思何其缜密!
抱紧长公主大腿,办好手头这件事,未必没有更进一步的机会。
他看向那堆卷宗的眼神,更多了几分认真。
而兵部的祝员外郎,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兵部目前深陷神仙打架的泥潭中。很多事情都经过他的手,他已经看出来了里面的猫腻,各自隐藏的心思。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他不过是个小官,只想充傻装愣,保住一家老小的平安而已。
韩方圆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那点特殊对待的优越感,瞬间消散。
嫉妒地望着独自站在窗边,望着窗外出神的顾文澜。
心中暗骂道,他到底有什么好,一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能让人快活吗?
瞬间板起脸,轻咳两声,示意顾文澜回去看卷宗。
顾文澜回望腊梅的最后一眼,转过身时,脸上那恍惚的柔情已收敛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专注。
他默默走回书案前,拿起一份关于王氏家族田产商铺往来的卷宗,指尖拂过冰冷的纸页,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长公主予他信任与厚爱,他要真正“不负所托”。
醉花居内,气氛为之一变,异常严肃沉静。
韩方圆坐在主位,面前铺开着案情的总纲和关键线索图。他手握那支御赐紫狼毫,眉头紧锁,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停笔沉思。他必须尽快理清头绪,拿出章程,才能坐稳这“总责”之位。
户部的钱郎中显然对钱粮数字极为敏感,他很快便从一堆杂乱无章的账目中揪出了几处明显的亏空和流向不明的款项,正与大理寺的丁主事低声讨论着其中的关节。
“丁大人请看,这笔从漕运司拨往北疆的采买银,账目上说是购置军械,但同期北疆军械库的入库记录却对不上数目,且采买价格高出市价三成不止……”
“嗯,单据印章俱全,表面看天衣无缝,但这差价……确实可疑。需核验当时经手官员和具体采买流程。”
丁主事捻着胡须,目光锐利地扫过卷宗上的每一个名字,试图找出其中的破绽与关联。
钱郎中皱眉,快速地翻动着手里的卷宗,“这里的十万两银子……类目是皇上加急特批……兵部提的奏请,加盖了当时的户部尚书之印…调拨程序上倒是没有问题。问题出在这里,只有户部调出函,却无地方调入接收函……”
沈砚敏锐地察觉到措辞中的含糊之处,“当时的户部尚书是?”
钱郎中踟蹰了一下,被周围的五个御林军冷凝的目光盯得发麻,如同圣上就在眼前,丝毫不敢隐瞒:“是,是当今的苏丞相,苏大人。”
沈砚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却只轻声应了句,“哦。丁主事,大理寺可有审过苏大人。”
钱郎中心下一惊,背后冒出一片冷汗,低声应道,“不曾。”
立马找补道,“依照苏相的地位,没有参与谋逆的动机。”
当今的国丈大人,女儿珍贵妃不仅被专宠还身怀有孕。若诞下皇长子,苏相很可能就是太子的外祖。
众人皆认同钱郎中的看法——这样的权势确实没有谋反的必要。
韩方圆将众人的神色收在眼里,做了总结,“钱大人分析得很好,有理有据,苏丞相完全没有谋逆行刺的动机。问题断然不会出在这里。不必在此处浪费时间。”
说完,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沈砚。
谁知顾文澜冷不丁地插进来一句,“我倒是觉得沈公子说得有道理。既然跟案子牵扯进来,该审就要审。难道苏丞相有什么特殊之处,凌驾于王法之上,不受约束?”
室内顿时一片寂静。
众人的目光落在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书生身上,重新审视着他。
暗道,他就不怕此事泄露出去,被苏相打击报复,今生科举无门?
是蠢还是笃定长公主会护他?
众人不约而同地联想到长公主对他的公然宠爱,昨晚的侍寝,方才移栽到他窗下的梅花。
拿不准这话是不是殿下的意思。
皆生出几分忌惮来。
大理寺丁主事反应最快,他像是被茶水呛到一般,猛地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弯下腰去,脸涨得通红,一边摆手一边含糊道:
“咳咳……顾、顾公子……咳……心系公义,其心可嘉,其心可嘉啊……”
户部钱郎中下意识地左右瞟了一眼,仿佛担心隔墙有耳,随即身子微微向后仰了仰,与顾文澜拉开了一个微妙的、代表“距离”的空间,却在面上挤出一抹笑来。
兵部祝员外郎则是最为沉默,只是深深地看了顾文澜一眼。
那眼神极其复杂,混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一点“果然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了然,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怜悯。
韩方圆脸色一沉,厉声喝道:“静之!慎言!”
他快步走到顾文澜面前,压低声音却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苏相乃国之柱石,陛下岳丈,你此言若是传出去,不仅你要掉脑袋,还要连累殿下!查案要讲证据,不是凭你一时意气!”
他转身对众人道:“苏相若真要贪墨,何须用这等拙劣手段?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在调拨程序上做手脚,嫁祸苏相!真正的黑手,必是熟知户部流程,又能接触到兵部文书之人!”
丁主事点头附和:“韩总责言之有理。此案关键,在于找出谁能在两部间游刃有余地做手脚。”
顾文澜被韩方圆一顿呵斥,脸色瞬间苍白,握着卷宗的手指微微发抖。
他不明白为何“依法办事”这样简单的道理,为何会被如此斥责。
却固执地低声辩解道,“既为秉公查案,为何不能一视同仁……”
韩方圆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变了脸色。
未等韩方圆再次开口,沈砚一反此前顾盼生姿的风流姿态,以恰到好处赞叹的语气说道:
“好一个‘王法面前,有何特殊?’!静之兄的这份公心,令墨卿佩服。难怪殿下待静之兄格外青眼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