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千月托着腮,眼波流转,扫过苏文谦身上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光在他清俊而紧绷的脸上停留片刻。表情慵懒,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暧昧:
“就你吧,长得端正,瞧着也老实,总不会像某些人似的糊弄本宫。”
她给吉祥使了个眼色,“给他块公主府的令牌。记着,无论查到什么,直接报给本宫,不必经任何旁人的手。从今往后,你便是本宫的人,谁阻挠你办案…”
她轻笑一声,指尖点了点桌面,“便来告诉本宫。”
那令牌不大,却是足金所铸,其上凤纹繁复,在略显昏暗的堂内灼灼耀目,几乎刺痛了众人的眼。
苏文谦深吸一口气,上前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金令,指尖微凉,躬身行礼:“下官,遵殿下旨意。”
方才杨千月看似随意,实则将堂内众人神色尽收眼底。
这苏文谦,虽官阶低微,处境窘迫,但举止间自有一股清正之气,看向孙策宁时眼底那抹压抑不住的鄙夷与厌恶,做不得假。
孙策宁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好笑。
苏文谦,原是一个不起眼的户部主事,因性子过于执拗,得罪同僚,才被排挤到大理寺坐冷板凳。
一个没权没势的闲官,性子又轴,查案定是处处碰壁,殿下选他,怕真是只看脸了。
孙策宁朝心腹递了个眼色,两人眼底都晃着“公主又瞧上新面首”的了然,可指尖却悄悄攥紧了——有了长公主做靠山,轴就成了扎手的钉子。
杨千月却像没看见他们的小动作,只挥了挥手,语气又变得不耐烦:
“行了行了,赶紧把他们这几个读书人放了,不许再为难。皇上要施行仁政,你们倒好,没事就抓人。这破地方,本宫待得浑身难受。”
说罢,她拎着裙摆转身,珠花晃得厉害,脚步也透着几分仓促,活像真的只想逃离这麻烦事。
苏文谦低头看着手中金灿灿的令牌,下意识地握紧,墨色的眸子里沉定下来。是福是祸一时看不清。但韩方圆提出的问题,确实容不得不查。
他收起令牌,转向脸色苍白的书生们:“都起来吧。你们方才所言,可有凭证?”
为首的书生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歪歪扭扭记着每月的缴税明细,末尾还按了十几个村民的手印:“大人,这是小人偷偷抄的税单,村里庞老汉因为交不出税,被打断了腿……”
苏文谦接过税单,指尖划过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眉头越皱越紧。
他刚把纸折好塞进袖中,两个皂衣汉子就凑了过来——正是孙策宁方才递眼色的那两个心腹。
“苏大人,”其中一人皮笑肉不笑地拦在路前,“案子还没结呢,就这么放了,怕是不合规矩吧?”
苏文谦抬眸,面无表情,缓缓将腰间那枚金牌取下,举至二人眼前。
阳光落在令牌上,金光流转,刺得那两人下意识地眯起了眼,气势顿时矮了半截。
“公主有令,不得再为难他们几个读书人。”苏文谦语气淡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两人面面相觑,悻悻地退到一旁:“不敢不敢,苏大人请便。”
苏文谦不再多言,示意众人尽快离开。待书生们走后,他握紧令牌,转身往户部的方向去。
他曾在户部当差三年,军饷的账目流程他最清楚,要查拖欠的事,得先从账册下手。
户部衙门口的石狮子沾着层灰,苏文谦刚跨进门槛,就被值守的小吏拦了:“这位大人,户部重地,可有尚书大人手令?”
苏文谦亮出令牌,声音清朗,“奉长公主令,稽查谋逆案关联账目。”
小吏神色骤变,忙不迭躬身引他入内。
账房里满是霉味,一排排木架堆着泛黄的账册。
管账的王主事一见是他,先是诧异,随即脸上堆满热络的笑容,立刻放下算盘起身:
“哎呦,苏大人,您不是高升大理寺了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他态度殷勤,只因满朝皆知,这位苏文谦虽官位不显,却与当今权势煊赫的苏丞相沾着亲。
苏文谦摆手免了虚礼,“不必客套。本官奉公主令,查近半年军饷拨付明细,还有地方税银收缴的册子。”
目光扫过堆得最高的那摞账册——正是他要找的军饷账。
王主事的笑僵了僵,手在账册上摩挲着:“这……军饷账册归兵部协同管,您要查,拿了朱尚书的手令去兵部调啊?再者,最近账房忙,册子都还未来得及整理……”
“王主事这是想让长公主殿下亲自来调阅?”苏文谦声音没提,只将金牌轻轻放在桌案上。
金光灼目,王主事的额头瞬间冒了汗:“不敢不敢,这就给您找!”
苏文谦收起桌上的令牌,郑重地挂在腰间。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户部尚书朱辛凯的声音裹着笑进来:“苏大人今日怎如此好兴致,不在大理寺断案,反倒来户部查起旧账?”
他扫了眼苏文谦腰间明晃晃的铭牌,眼底闪过丝嫌恶和忌惮。被长公主看中为男宠,抬举一二,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
他抬眸盯着苏文卿,拔高了音调,“只是军饷的事,怕还轮不到大理寺管吧?当然大人如果有苏丞相的官批,另当别论。”
“本官奉公主令,查贪腐阻事者,不分衙署。”苏文谦抬眸看了朱辛凯一眼,低头翻看手下的账册。
朱辛凯却上前一步,按住了苏文谦翻账册的手:“苏大人急什么?不如跟我去见丞相大人,把事说清楚——毕竟,私查账册,可是僭越之罪。”
苏文谦攥紧账册,刚要开口,门外突然闯进来个小太监,尖着嗓子喊:“陛下有旨!宣户部尚书、兵部尚书、苏文谦携带军饷账册即刻入宫!”
朱辛凯的脸瞬间阴沉得可怕,压制住苏文谦的手,恶狠狠地斜了他一眼,方才行礼接了旨。
苏文谦却松了口气,用力地抽出手来,对着小太监躬身:“臣遵旨。”
指了指桌上厚厚的一沓,“这些都是军户的账本。劳烦公公带进宫中,呈送给皇上。”
朱辛凯忙恭敬道,“怎能劳烦公公。还是本官来安排吧。”
谁知小太监面无表情地转身对着门口点点头,一队御林军即刻跑进来接管了账册。
朱辛凯擦了擦额头的汗,心头如热锅上的蚂蚁,开始盘算着拉谁来垫背比较好。
*
养心殿内,鎏金兽炉吐出袅袅香烟。
少年天子正与杨千月对坐品茗。杨千月指着跪在下方、脊背挺直的韩方圆,笑吟吟地问:
“皇弟,你瞧这书生俊不俊?虽不及梅郎风雅,是不是比孟节更顺眼?”
皇帝指尖闲闲转着玉扳指,打量了一眼台下那张因紧张羞愤而微红的脸,斜睨向杨千月,唇角勾起玩味的笑:
“啧啧,皇姐这身边人换得,比朕翻牌子还勤。前儿还夸梅郎身段好,昨儿刚带回去个新的,今儿个又瞧上这书生了?”
他顿了顿,忽而促狭地笑道,“如果论模样嘛,有几分梅大人的傲气,怕是比不上孟节会讨你欢心。”
杨千月伸手拧了下他胳膊,佯怒娇嗔:“好啊!如今都敢拿皇姐打趣了!”
可眼底却没半分真恼,反而顺势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语气软下来。
“不过说正经的,他虽然模样不如画师清秀,却有件大事要跟你说——方才在大理寺外,就是他跟本宫提,底下人都把税收到种子粮上了,军饷还敢挪用——士兵们拿命去杀敌,却连家小都养不活,谁还肯为朝廷卖命?”
她声音渐沉,带上愤懑:“皇弟为小皇子祈福,刚下了大赦天下的恩旨,这帮蠹虫却只知盘剥欺君!眼看就要用兵,竟还敢拖欠军饷。这简直是要动摇国本,反了天了!”
这话一落,少年天子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瞬间敛去,手中的玉扳指“咔嗒”一声卡在指缝里。
他抬眼看向韩方圆,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你所言之事,可敢用项上人头作保,句句属实?!”
韩方圆忙伏在地上,声音虽抖却字字清晰:“回陛下,学生亲眼所见,农户无粮抵税拆房卖瓦,卖儿鬻女。偶遇兵卒,说起军饷,无不痛哭流涕,皆说半年没发,家中老小无钱过活……学生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凌迟之罪!”
“凌迟?”少年天子猛地一拍龙案,御笔“啪”地砸在韩方圆面前,墨汁溅了满地,“该凌迟的是那些敢欺君罔上的杂碎!朕三令五申,军饷优先,他们这都敢贪——户部尚书呢?兵部尚书呢?都给朕滚过来!”
韩方圆伏在地上,心惊胆战,却暗忖:陛下虽喜怒无常,却似乎并非传言中那般昏聩……
殿外内侍吓得连滚带爬去传旨,杨千月示意带走韩方圆去殿外后,从袖中摸出三张银票,递给皇帝。
“皇弟息怒,为这等事气坏身子不值当。这些人欺君罔上惯了,都该死这是我从表哥那儿……呃,筹来的三十万两银子,先拿去应应急,总不能真寒了将士们的心。”
皇帝一怔,推开她的手:“朕岂能要皇姐的体己钱?抄几个贪官的家便有了。这钱,皇姐自己留着。”
杨千月却执意将银票塞入皇帝手中,红了眼眶,“跟皇姐还客气什么?后天就要开拔,上哪里抄出来这么多现银。先赶紧把欠下的军饷发下去,安稳军心要紧。”
说完还对皇帝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说道,“皇上可要多‘关照关照’侯爷,替姐姐撑腰便是。”
皇帝心领神会,又是心疼又是感动,他伸手揉了揉杨千月的头发,语气软下来,“皇姐受委屈了。朕定替你出这口气。”
“嗯!”杨千月重重点头,眼底水光潋滟,顺势又拉住皇帝的衣袖。
“皇姐突然有个担心——要是表哥拿着银票的事四处宣扬,说是他出的钱去打仗。到时候全军上下只记得他的好,忘了是皇上在为他们做主了!”
“他敢!”少年天子剑眉一竖,瞬间明白了其中关窍。
目光扫过殿侧垂首侍立、姿容清冷的如意,心头莫名一动,当即吩咐道:
“传朕旨意,昭阳长公主杨千月,心系社稷,体恤将士,捐私银三十万两以补军饷、赈民困!着内阁即刻拟旨,明发天下,昭告百官!”
杨千月立刻笑靥如花,嘴上却推辞:“我要这个虚名作甚?将士们感念的自然是皇上的恩典。我不过是命好,沾父皇和弟弟的光罢了。”
皇帝握着银票,看着她眼底的“全然为他着想”,只觉得这皇姐虽有时任性,心思却纯善,愈发感动。
“皇姐不必过谦,这份心意,满朝文武与天下将士都该知晓。朕……”
他想了想,总想赏赐些什么,便对林允道:
“去,多挑几个品貌端正、清白干净的少年郎,送到公主府上伺候。”
杨千月立马补充道,“要干净的。有过女人的本宫可不要!”
皇帝不由失笑,打趣道,“那孟节儿子都有两个了,也不干净啊?!”
杨千月立刻佯装恼羞,轻捶了他一下:“反了你了啊!竟敢取笑皇姐!”
她白了皇帝一眼,随即又流露出几分真切的思念与担忧,“他们……岂是旁人能比的?孟郎可是救过我的命。况且……”
她语带娇羞,欲言又止,转而脸上忧色更重,“不知孟郎、梅郎他们一行到了河南否,一切可还顺利?这几日我总是心神不宁,梦见他们……”
皇帝也不知河南的赈灾情况,“朕一会儿召苏丞相来问问。”
杨千月连忙点头,趁势拉着皇帝的衣袖,眼中带着恳求与一丝不安:
“皇弟……可否让皇姐也看看河南来的奏报?我实在想知道他们多些消息,这几日胡思乱想,总怕有奸人要害他们,寝食难安……”
皇帝见她如此,心下软了几分,宽慰道:“皇姐放心,朕赐了他们‘如朕亲临’的金牌,遇事可先斩后奏。无人敢轻易为难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