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垂首沉默的王明清终于抬眼,目光落在杨千月身上。
纵使发髻被踹得散乱,嘴角凝着血痕,他眼底仍无半分慌乱,反倒缀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殿下明鉴,”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气度沉稳,“王氏累世忠良,若有半分不臣之心,甘受凌迟之刑。今遭构陷,实乃有人借王氏为饵,离间君臣、动摇朝纲。此人至今逍遥法外,才是社稷心腹之患。臣身陷囹圄,言行皆被监视,无力自证,唯求殿下细查。”
杨千月愣怔了一下,手里的软剑落在王明清的肩膀上,眉梢微挑:“孙大人,方才说证据确凿,怎地主犯还喊起冤来了?”
孙寺卿担心事情有变,连忙提醒:“请殿下明鉴,十个罪犯九个辩。此乃罪犯推脱罪责的惯技,切不可轻信!”
杨千月怒视着王明清,将剑压在王明清的脖子上,随时可能血溅当场,“说,你是不是狡辩?!你拿出构陷的证据来!若敢信口雌黄,今日这大理寺,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王明清面露自嘲之色,目光扫过孙策宁,“构陷之人用的是借刀杀人计,臣如今是笼中鸟,连纸笔都碰不到,何来证据?只能寄望殿下与诸位大人……明察秋毫。”
杨千月一脸气恼,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扫视了一遍全场,气鼓鼓地说道,“哼!你们别觉得本宫好糊弄。本宫会亲自彻查。一个反贼都别想跑!”
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异常“阴冷”和“怨毒”,盯着孙策宁:
“但从即刻起,王明清关进死囚牢,石大人你亲自看管!没有皇上和本宫的手令,一任何人都不准靠近!更不准让他莫名其妙地‘病死’、‘自尽’!听懂了?”
杨千月顿了顿,“若出了出了半分差错,你们都是从犯,杀无赦!”
孙策宁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后背:“臣…臣明白!臣遵旨!定严加看管!”
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如此一来,李泽厚“假救”之计便是难上加难!而“不死”这个命令,更是把所有人的生死绑在了一起!
石介虽觉得长公主草率偏激,颇为儿戏,但这些要求却都遵循律法。
当即朗声领命:“下官定不负殿下所托,绝不会让逆贼有可趁之机,静侯三司会审!”
杨千月对着他抬了抬下巴,语气稍缓:“你脑子轴,倒比旁人可信。顺带查查卷宗,看看有没有漏了的疑点。”
说罢,她揉了揉额角,似是不耐:“这大理寺又臭又冷,本宫一刻也不想多待!”
凤眸微转,目光落在了一旁候着的几位书生脸上。尤其在两位相貌格外俊朗的青年身上停留了片刻。
堂内火光跳跃,映得她容颜愈发明艳,也衬得眼神愈发高深莫测。
杨千月挑眉,“这就是你抓的那几个读书人?”
孙策宁心里“咯噔”一下,指尖下意识攥紧官袍——这正是侯爷交代的另一桩事,怎么偏偏撞上了?
他硬着头皮应:“是。”
杨千月勾唇一笑,语调慵懒,指尖轻点扶手,发出“嘟嘟嘟”的声响。
“长得倒是都挺不错的。走近些,让本宫瞧瞧。报上名来,说说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怎么进的大理寺。”
五名书生面露羞赧愤懑之色,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位面容清俊、有几分桀骜的青年率先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清朗却难掩其紧张。
“学生林文澜,祖籍杭州。家父乃当地乡绅,家中略有薄产。学生与几位同窗.....只是在酒楼议论了几句朝中之事,绝无辱骂圣上之意。请殿下明鉴。”
另一名气质更为沉稳、风度翩翩的青年也随之开口:“学生韩方圆,乃林兄同窗。我等当日所言,无非忧心国事,感慨时局艰难。或有激愤之词,却往往不敢非议君父。‘辱骂’之名,学生不敢受!”
其他三人当即附和。
杨千月没接话,只盯着孙策宁苍白的脸——韩方圆这名字耳熟,分明是原着里的关键人物,想来就是李泽厚要“关照”的人。
她忽然侧过脸,语气带着嘲弄:“就你们几个,也敢妄议朝政?”
话锋猛地转向孙策宁,指尖在紫檀扶手上敲得更响,在静堂里格外刺耳:“孙大人,他们到底妄议了什么,值得你把人关进大理寺?说来听听。”
孙策宁被这一问,心又提了起来,指尖下意识攥紧了官袍下摆,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滑。
孙策宁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滑,攥着官袍的手都在发抖。
“妄议”本是编的由头,侯爷只让他扣住韩方圆,哪有具体内容?
他支支吾吾半天,才勉强开口:“殿、殿下,无非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说‘赋税过重’‘边患未平’,还、还痛斥殿下、殿下……”
说到最后,他头垂得更低,声音含糊不清,“此乃大不敬!”
孙策宁哪敢触眉头,垂着眸子,吞吞吐吐,含糊不清,“此等言论,已是大不敬!”
“赋税过重?边患未平?”杨千月重复着这几个字,被气笑了,指着书生们说道:
“孙大人没冤枉你们!该打!皇上刚颁布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徭役。派出长孙大将军北征突厥。这些你们难道都没听说?”
韩方圆闻言非但没慌,反而抬眸直视杨千月,语气沉稳却掷地有声:
“殿下,学生自然听说过圣上的仁政与大将军的北伐——可学生家乡杭州,上月仍有差役催缴旧年欠赋,百姓卖儿鬻女才凑够数目;至于北征,学生在酒楼曾遇过长孙将军麾下的伤兵,他说早春的粮饷至今迟迟未发,将士们都没钱给家人们过年,军心动荡……”
这话一出,堂内瞬间静得能听见火盆里木炭的噼啪声。孙策宁脸色“唰”地白了,忙喝断:
“一派胡言!你个书生怎敢造谣!差役催缴、粮草不济,都是你编的谎话!”
“是不是谎话,殿下派人去查便知。”韩方圆没看孙策宁,目光仍落在杨千月身上,字字恳切:
“学生不敢诋毁圣政,只是实话实说——若仁政只在朝堂,边关粮草困于中途,平民百姓食不果腹。皇上的仁爱,岂不是被一帮蛀虫给毁了!”
韩方圆的话像颗石子砸进冰潭,堂内静得连呼吸声都弱了三分。
杨千月先是猛地睁大眼睛,握着扶手的手指下意识蜷起,连带着鬓边的珠花都晃了晃。
“卖儿鬻女?粮饷没发?”她重复着,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甚至带了点慌神,“这、这怎么可能?皇上明明下了免赋的旨意,长孙将军即日开拔,你却说拖欠军饷,军心不稳。你是不是为了脱罪故意吓唬本宫?”
不等任何人开口辩解,杨千月抢先一步摆了摆手,脚尖跺了跺地面:
“哎呀,真是烦死了!本宫最听不得这些糟心事!要是给皇上听到了,你们脑袋全都搬家。”
她转头看向孙寺卿,眼神里带着明显的疑惑:“孙大人,这书生说的是真的假的?”
孙寺卿见她这副模样,心里顿时松了口气——果然还是那个没主见的娇蛮公主,刚才那点冷厉不过是装出来的。
他忙躬身道:“殿下英明!定是这书生为了脱罪编造谎言,混淆视听!依臣之见,当用刑让他招出背后主使!”
杨千月点头,似乎觉得这主意不错,“可万一他说的是真的,本宫岂不是冤枉了好人?”
这话一出,孙策宁心里更觉得踏实——殿下果然没什么城府,几句话就被绕进去了。
他忙凑上前:“殿下放心!绝无可能!都是这书生胡言乱语,臣这就派人把他押下去刑法伺候,严加审问,省得在这儿乱您的心!”
“慢着!”杨千月呵斥住了孙策宁,对着韩方圆勾了勾手指,“吉祥,把他带回去审!”
然后指了指林文澜,“这个长得不错,一并带回去!其他的都放了吧。”
“殿下!学生恕难从命。”
杨千月瞪了林文澜一眼,全然无视他苍白的脸和羞愤震惊的神色,托腮扫视了一圈,指着一群官吏里长得最英俊儒雅的一位:
“你!本宫现在任命你去查查刚刚他说的那些都是不是真的。”
被点中的官员先是一怔,握着卷宗的手指微微收紧,墨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
长公主方才还一副被搅得心烦的娇蛮模样,怎会突然点中他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吏?
但他很快敛去神色,快步从官吏群中走出,躬身行礼时脊背挺得笔直,没有半分谄媚之态:“下官苏文谦,叩见长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