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后,皇帝将轩辕璟永昌侯召至御书房,明示结姻之意,二人叩谢圣恩。
永昌侯向皇帝求了个恩典,容陆未吟归宗后再行赐婚。
皇帝欣然应允,正在此时,雷骁求见,禀告宁华郡主遇刺一事已经查明,背后指使者乃是卢世清的余党卢强。
“这个卢强得卢世清一手扶持,虽未当官,却是南州有名的地头蛇,两人情分颇深,私下以父子相称。”
“卢世清被昭王殿下正法后,卢强怀恨在心跟来京都,想要伺机报复。王爷进出有星罗卫相护难以下手,他便将目标换成了郡主。”
永昌侯眉头紧锁,提出质疑:“卢强手中怎会有刘柯私铸的钢刀?”
“据卢强交代,兵器是他找人从黑市统一买的,应是当初刘柯私铸后贩卖牟利,流入黑市。”
轩辕璟静立不语,眼帘半垂掩去眼底嘲讽。
反正刘柯死了,卢世清也死了,这黑锅怎么扣都行。
“当日逃掉的面具人可有抓获?”永昌侯又问。
雷骁抬头看了眼御案后批阅奏折的皇帝,点头,“已经抓获,正是此人供出卢强。”
永昌侯绷起唇角,跟着望向皇帝。
皇帝批注好一本奏折,抬起眼皮扫视几人,又埋下去,拿起另一本翻开。
“既然行刺郡主一事已经查明,依律惩处便是。雷骁查一下黑市兵械来源,昭王下去自查星罗卫,另外也让魏平安自查镇岳司。”
轩辕璟拱手应是。
刘柯的刀本来就是用来堵皇后的一步棋,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便没有再纠缠的必要。
永昌侯面无异色,唯有一抹异样罩在心头,没有太多重量,却如同穿着湿衣裳那般难受。
刺杀的地方有人故意遮掩痕迹,疑点重重,他的人追查至今一无所获,京畿卫居然这么快就查出了真相。
再看皇帝的反应,明显是想尽快让事情有个了结,所以这到底是事实的真相,还是天子想要的真相?
也难怪夫人说她信不过……
遇刺一事尘埃落定,两人的事也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轩辕璟也不藏着了,以护卫之名,跟着苏婧母女去了趟槊城。
春三月,天似穹庐,铺展成一片被软水浸过的薄青。云朵如絮,在辽阔天幕上慵懒浮动。
日头暖洋洋的洒下来,将天地万物都照得酥软。燕影掠过,翅尖裁开一片清风,也裁出姹紫嫣红的绚烂人间。
苏氏宗祠内烛火通明,一座座牌位整齐肃然放置。
陆未吟一身素服,玉簪绾发,端跪下方蒲团,目光定格于最中间虎威大将军苏擎天的灵位,青眼缭绕间,仿佛感受到了来自那位擎天大将的凛然注视,不自觉的将腰背挺得更直了些。
族长立于香案前,声音苍老庄严。
“列祖列宗在上,兹有苏氏第九代女未吟,秉性嘉诚纯良,今历尽风波,回归母族。依祖训,载入宗册,永续血脉。”
陆未吟垂首,庄重虔诚的伏身叩拜。
伴随族长的话音,族内司礼手中笔尖掠过苏擎天的名讳,继续往下,于苏婧之名下方郑重添上一行工整的小楷:女,苏未吟,封宁华郡主。
司礼收笔,归族礼成。
低伏的脊背缓缓挺立,自此刻起,陆未吟已成过往,苏未吟昭然新生。
苏家祖宅庭院中,轩辕璟一身玉白锦袍如松挺立。
身后开门声响起时,袖中指节微动,竟于期待中莫名生出一丝紧张。
转过身,目光落在从门后走出来的倩影上。
苏未吟脱下素服,换了身碧水绿绣满萱草纹的浮光锦裙,鲜亮得如同一株发满新芽的白杨。
面容上施了淡淡一层脂粉,自然上扬的唇染成适宜的海棠色,正衬着眼尾那一点胭脂痣,消减了墨瞳中的清冷,顾盼间神采飞扬,比满园春色都还要明艳几分。
“你好啊,苏小姐。”
轩辕璟阔步迎上去,笑意不知在何时爬上眉眼。
苏未吟微微福身,嘴角扬起更深的弧度,“王爷有礼。”
再抬头,墨瞳中投出的第一眼,悠远得仿佛从前世而来,穿越生死和时光,终于落在轩辕璟身上。
轩辕璟眼中浮现的则是那个剥走糖衣让他吃山楂的小姑娘。
小姑娘长大了,跋山涉水,历尽万难的走到他身边,站在他身边,直到最后,留在他身边。
良久,轩辕璟才开口,“去街上逛逛?”
陆未吟点头,“好啊!”
两人走出朱漆斑驳的大门,并肩走向不那么繁华但同样热闹,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街头。
身后,星岚和尖尖不远不近的跟着。
老天开眼,王爷终于苦尽甘来,星岚打心眼儿里替主子高兴,可一想到王爷走过的来时路,又有点想哭。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看到小姐高兴,尖尖也高兴,一双圆眼睛亮晶晶的,看花是花,看草是花,就是路边随随便便一块石头,看着都觉得能开出花来。
大门后,几个脑袋交叠在一起,视线一路追随,直到苏未吟和轩辕璟消失在转角才收回视线,关上门,一齐看向苏婧。
独臂老樊率先开口,“俩人挺好。”
独眼老李稀疏的眉毛拧成一团,“天家是非地,不是什么好去处。”
独腿老朱往门廊上一靠,抬起拐杖指着门外方向,“可孙小姐喜欢。”
缺了手掌的老赵沉默半晌,挤了挤刀疤横亘的右眼,“皇后不是省油的灯。”
准确来说,是其背后的河西崔氏。
“怕个鸟。”老赵冷哼一声,拐杖重重杵地,“敢燎着孙小姐,那就灭了这盏灯。”
“放心吧。”
苏婧看向大门,幽深的眸光仿佛能穿透层层阻碍,落到两个孩子身上,倏然轻笑,“这俩能着呢。”
当年钟嬷嬷同她说过,带人入宫教导昭王,只是希望他拥有自保能力,能有尊严的存活于世,不用仰靠旁人。
但是自昭王复明后,不管是查幽州兵械,还是南州赈灾,所表现出现的能力和手段都不光只是自保。
阿临,他的身体里流着云家的血,命中注定了所走的路将不同寻常。
至于阿吟,自来到侯府后,这孩子经历了许多事,主意越来越正,心思也越来越深,连她这个亲娘也无法看透。
每每问起话来总答得十分周全,周全到几乎滴水不漏,愈发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就好比这次遇刺。
雷骁说刺客背后的始作俑者是什么卢强,她不信;可要说阿吟是被动承受的那一方,她也不信。
听完小姐的话,几个残老互相对视,哈哈大笑起来。
“那是,大将军的后人,孬不了。”
光是回归母族这一件事,就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关叔。”苏婧转向手握竹竿站在旁边,始终未发一言的盲眼老人,“父亲给的东西,还作数吧?”
她口中的关叔,大名关岐,原是苏大将军身边的副将,也是第一个来到苏家老宅的伤兵。
雷火炸瞎了他一双眼睛,也把一张脸炸开了花,长成重叠的疤,狰狞得能吓哭小孩。
老关变形的嘴扯出一抹笑,声音沙哑,“小姐放心,多的不敢说,至少十年内,此物的效用与大将军在世时无异。”
苏婧笑起来,眼尾细纹舒展,眸间锋芒闪烁,“那就行了。”
父亲身在疆场,早就做好了马革裹尸还的准备,但伴君如伴虎,他也没忘记给妻女留一条后路。
如今,这也是两个孩子的后路。
她是没心气儿了,但孩子们还年轻,且先由着他们折腾去。
万一老天开眼,真让他们把那条歪掉的路给掰回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