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话音落定,窗外的光仿佛在一瞬间黯淡下去。
“你愿意?”
皇帝不喜欢这个答案。
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收紧,神情看起来并无变化,却有无形却强势的威压当头罩下,同时眼底涌现出审视的精光。
陆未吟垂首,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片刻后松开紧抿的唇线,似是下了某种决心,抬起头回答。
“臣女不敢隐瞒陛下。南行回京后,蒙天恩赐封郡主,彼时多有传言,道臣女或将入主东宫。臣女亦曾以此自期,谨言慎行,唯恐有负圣恩。直至后来,方知陛下另有圣裁……”
皇帝抬手打断,“朕知道了。”
差不多的话,方才永昌侯和苏婧已经说过一遍了。
原是怀着期待要当太子妃,谁成想在献星礼上炸了灯,又出了赵絮儿一事,太子妃花落别家。
世间男儿之尊,莫出天家,太子妃既定,适龄的皇子中就只剩昭王和邺王。
陆未吟与邺王轩辕赫早有积怨,与昭王则有南下同行之谊,加上河滩边众目睽睽下的亲近之举,答案显而易见。
想想也是,谁家不想把女儿尽可能往高处托呢?
皇帝骨子里带着身为皇室血脉的骄傲,潜意识里觉得天下人都会想要来攀附这根世间最高的金枝,哪怕是永昌侯也不例外。
有风掠过,博山炉上青烟弥散成雾,又逐渐合为一线。
皇帝负手转向窗外,陷入沉思。
从大局出发,即便是有了湿衣相拥,他也不能让昭王娶了宁华郡主。
可阿临相看过诸多贵女,最后得出一句“还不如陆未吟”。
孩子没有隐瞒,没有考虑所谓的大局,而是明明白白坦坦荡荡的告诉了父亲自己的想法。
他却因为这点巧合,甚至怀疑过这些是否是阿临特意演给他看的一场戏,直至最近查出真相,他才知道是自己多心了。
愧疚涌上心头,酸涩又沉重,最终化作几不可察的一叹。
他这个当父亲的,欠了孩子太多太多。
罢了,他既能成全太子,怎么就不能成全阿临?
如今陆未吟也愿意,那就这样吧!
皇帝让人把偏殿的永昌侯夫妇叫进来,带上陆未吟一起出宫归家。
三人刚走,皇帝一盏茶都没喝完,吴尽言进来禀告,皇后求见。
皇帝坐回软榻,“宣。”
他正准备找她呢!
皇后身着暗紫色绣金凤纹的常服迈步入内,发髻间仅有几件简单的发饰,消减了母仪天下的威仪,妆容也做了调整,显出几分刻意为之的柔和。
行完礼,皇后缓缓开口,“臣妾斗胆,敢问陛下,可是想为昭王和宁华郡主赐婚?”
皇帝低头喝茶,“皇后有何高见?”
皇后喉头一哽,嗓音绷紧。
“请陛下三思。永昌侯乃肱骨重臣,若将宁华郡主指婚昭王,难免不会有人将此举视作陛下有意扶持,与东宫抗衡。届时流言四起,恐令东宫不安,兄弟失和。”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皇帝神色,未见恼意,又继续说道:“臣妾以为,不若择一清贵文臣之女许配昭王,既保全兄弟和睦,亦彰显陛下圣虑周全。”
听她说完,皇帝放下茶盏,定定的望着她,并不接话,而是转而问道:“雷骁抓回八个刺客活口,刚押回城,还未来得及提审就离奇中毒暴毙身亡,皇后可知晓此事?”
皇后眸光微闪,话却回得十分坚定,“臣妾不知。”
不知?她怎么可能不知?
活口尚在,她岂能安睡?
只是这人虽然死了,却并非是她动的手。
这几个人,不管是死是活,对她来说都是件头疼的事。
刺客手里拿的是刘柯当初私铸的钢刀,人一死,审无可审,刀就成了最直接的线索,直接将两件事情锁定。
之前刘柯案点到为止,不是皇帝没起疑,而是顾全大局,如今凭着这几把破刀,倒是让她百口莫辩——虽然无甚可辩,刺客本来就是她派的。
皇后浅浅汲气,胸腔里升起一股失控的恐慌。
她以为皇帝也不想让昭王和侯府结亲,就等着人过来劝说,可他在此时提及这件事,显然是要用行刺之事堵她的嘴。
看来是她想错了。
“希望皇后是真的不知。”
皇帝音量不高,却似寒铁坠地,目光如冰刃般刮过皇后惨白的脸。
事已至此,皇后不再多言,行礼告退。
“文惠。”
望着转身离去的背影,皇帝无声一叹,站起身,唤出那个久违得甚至有些陌生的名字。
“朕承诺你们崔家的事已经悉数兑现,你的儿子也已经是储君,朕对他寄予厚望,你就不要再折腾了。”
皇后背影明显一僵,许久后才转过身来,通红的眼底泛起破碎的水光。
“我的儿子?陛下,他也是您的儿子!”
一声文惠,如同细微却尖锐的光,刺进那颗冰封多年的心。
皇后泪眼朦胧的望着面前的男人,期待着他的回应,然而最后等来的,却是一道冷硬的背影。
泪水滚落,皇后肩背绷得笔直,只有头上的珠翠微微发颤,泄露出一丝短暂的崩溃。
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珠,皇后微微福身,“臣妾告退。”
话音落,毅然转身离开。
走出殿门,皇后脸上勾起自嘲的笑。
崔文惠啊崔文惠,过了这么多年,你居然还对他心存妄想。
你害死了他心爱的女人,他对你只会有恨,哪里会有半点怜惜?
回到凤仪宫,月婵第一时间上前禀告,“娘娘,方才吴总管带人送来一口箱子,称陛下口谕,置于内殿,让娘娘独自入内开启。”
皇后眉头紧蹙,脚步先缓后疾。
她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
厚重殿门在身后沉沉合拢,层层锦帘垂落,将外间的光线悉数隔绝。
烛火跳动,一只半人高的黑色樟木箱无声无息的摆在内殿中央。
皇后大步走过去,扣住铜锁扣的指尖分明在颤,凤眸间却只有冷厉,没有惧色。
屏住呼吸,猛地向上一掀,浓烈的血腥气混着樟木的苦味轰然涌出。
只见箱内蜷缩着一名宫女,双目圆瞪,灰白的脸正对着箱口,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却没有手掌。
两只斩断的手掌被单独固定在箱壁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血迹都还没完全干透。
正是她安插在德妃宫中的眼线铃儿,那日便是她将昭王说想求皇帝赐婚陆未吟的话递到了凤仪宫。
皇帝这是在告诉她,她的手伸得太长,该断了。
皇后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喉间涌起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没有尖叫,没有泪水,唯有一声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的抽气,在死寂的殿宇中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