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菀虽然爱玩,但很不幸的总被一群严于律己的修士围绕,少有能疯玩的时候,今夜朱英见机会难得,没多管束,任由她尽情撒欢,在秦淮河畔的夜市快活得乐不思蜀,直到最后一艘画舫也靠岸停泊,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几人回到魏王府时,已是半夜三更,府里仆人都早已睡下,只剩穿花拂叶的沙沙风声,朱英却发现宋渡雪房内还亮着一点光,略有些疑惑,心想难道是下午睡够了,晚上就睡不着了么?
想归想,她也没去打扰,将两个筋疲力尽的姑娘送回房中,转身出来,却见月色横空,银河泻影,自是一派中宵的静谧风光,忽然间来了兴致,足尖轻点,跃上湖畔最高的望月楼,随手折了一截树枝,就这么在众人酣睡之际丧心病狂地练起了剑。
其实以她如今的境界,练剑已经不再是种苦修,而是种放松,剑在手中时,心念便能自然而然地沉静下来,将万事万物都抛在脑后,唯余一剑一人,一招一式。
自从离开三清,旅途中白日乘车,夜间借宿,朱英已经许久没有找到机会沉心练剑了,一不小心就专注过了头,待回过神来,月亮已经行过中天,开始缓缓地往下落。
然而金陵城尚未醒转,风声,鼾声,滴漏声,虫鸣声,更夫击柝声,皆细致入微地钻入耳中,朱英抬头远望,见近处宫墙峥嵘,而远处城墙巍峨,一内一外地框住了偌大的金陵城,又想起了白日所见。
秦淮河畔百家商号内,至少三成有法器,虽然都只是些供人消遣的玩意,但这个数目已经高得吓人了,那老板娘说她大惊小怪,或许的确是,可也只有亲身走过修道之路的修士才知道修炼的艰难,方才会有对灵气可由任何人轻易操纵的惊骇。
细想起来,魔修欲,巫奉神,灵兽更是灵智未开时就能吐纳真气,是否能修炼好像的确和是否有道心没关系,可若道心无用,修士穷尽毕生上下求索的证道之途又是在证什么?
在证给天看。她想起有人曾这么说过。
严格来说不算人,只是一个被心魔种蛊惑而分裂出来的影子。封魔塔中囚困千年的师祖死于她手,朱英不觉唏嘘,全当是给了他个解脱,只是回想起来——
想到心魔种,她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往某处落去,结果就看见属于宋渡雪的卧房内,居然还亮着灯。
朱英信马由缰到处乱跑的思绪顿时全收回来了,没功夫继续思考有关大道本质的深奥问题,满脑子只剩下一个疑惑:他怎么还醒着?
对宋大公子的事情,朱英免不了更慎重几分,犹豫片刻,轻手轻脚地跳下了屋顶,落在他房门外,正要叩门,谁知手刚抬起来,那木门被她卷起的微风吹动,晃晃悠悠地朝里打开了条窄缝——竟然没锁门。
朱英动作一顿,心中腾起斗大个问号,莫非里面没人?
放出神识一探,分明就有,不仅有,还已经睡着了,只是不在床上,在桌边,想来是看书看得太晚,不知不觉睡熟了。
他睡眠不好,朱英不想吵醒他,稍微纠结了一下,决定当一回田螺姑娘,悄悄进去,把灯熄了就走。
书桌靠窗,只点了一盏幽沉的小灯,宋渡雪并未束冠,俯身趴在桌上,已经长开的的手脚无处安放,紧巴巴地蜷缩在一起,和他素日趾高气昂的模样判若两人,看起来简直有点可怜。
这个想法一出,朱英就觉得自己肯定是魔怔了,宋大公子可怜?他狂得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哪里需要别人来——
纷乱的思绪戛然而止,半夜偷溜进别人房里的田螺姑娘猛地僵住,被不慎撞见的惊天秘闻吓成了只大号的木鸡,脑中一片空白。
夜阑人静,金灯盈盈,宋渡雪浓墨重彩的眼角下,竟然蜿蜒淌过了两行浅浅的泪痕,泪光映着烛光,犹似碎琼乱玉,晕花了颊畔墨迹未干的经文。
哭、哭了?!
勿以恶小而为之,先圣诚不欺我,朱英难得品行不端一次,兜头撞上这么大个惊吓,心虚得要命,差点没掉头就跑,战战兢兢地吞了口唾沫,反复告诉自己她只是进来熄个灯,马上就走,什么也没看见,不至于被灭口。
可是她定睛一看,宋渡雪眉头紧锁,眼皮不时轻轻颤抖,似乎正受着很大的折磨,心中便如坠了铅般往下沉去,悄无声息上前几步,默默地望着他。
又做噩梦了吗?
有些术法与符咒有安神的作用,但一来借助外力强压心魔种可能适得其反,二来朱英也不会,剑乃杀器,不教人安定谁。
她束手无策地端详了一会,最后手腕一翻,召出了莫问,病急乱投医地想,莫问的前身是龙泉,说不定也有辟邪的作用呢?
莫问逆来顺受地浮在半空,堂堂上古名剑所化,摊上这么个主人,一点脾气也没有,任由朱英瞎折腾,思索把它摆在桌上好还地下好,甚至把剑拔出了鞘,寄希望于借其凶性震慑作乱的心魔种。
究竟有没有用很难说,因为宋渡雪似乎感觉到了身畔的杀气,忽然一个激灵坐起来,睁开了眼睛。
“……”
朱英对上他尚且混乱的眼神,尴尬地眨了眨眼,合拢手掌,长剑“叮”一声入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虽然我半夜出现在了你的房内手里还拿着一把剑,但你要相信我没有恶意——有人会信吗?
宋渡雪从宫中回来后心中烦闷,早早就借口要歇下躲回了房里,实际也心烦意乱得睡不着,干脆学起了宋怀珠,拿佛经打发时间。谁知那经文写得稀奇古怪,不知所云,实在催眠,最后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睡着后当然也不得安宁,他一会梦见跪在佛像前的人是朱英,一会梦见她在鸣玉岛上将玄铁剑砍得粉碎,朗声发誓“不负此生”,一会又梦见她不告而别,他找遍天涯海角也杳无音讯,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却被她一剑捅穿了胸膛。
梦里的朱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朱唇轻启,冷冷喝道:“邪祟,受死。”
如此景象,足够叫人五内俱焚,宋渡雪乍从心如刀割中惊醒,喉头仍有苦意,魂还丢在梦里没捡回来,眼前的景象却与梦中画面微妙地重合,仿佛梦魇的延续。
他忽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心中浮现出一个不可理喻却怎么也甩不掉的念头,宋渡雪双目泛红地望着朱英,难以置信地想,你也会杀了我吗?
若我将来被魔种蛊惑……你会亲手杀了我吗?
朱英还在绞尽脑汁地编理由,突然发觉他神色不对,一语不发,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目光中几乎带着仇恨,不由得一愣:“你……”
没来由的愤怒在他眼里烧出了两把火,宋渡雪压根听不见她说话,猛地站身起来,一把攥住莫问的剑鞘,使尽力气想抢过来,着了魔般地想,好,那就让你杀好了,我们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朱英一惊,不知道他忽然抢武器是要闹哪样,生怕他神智不清地伤到自己,手上稍微使了点劲,没让他拿走,一边慌张地解释道:“意外、是个意外,我不是……”
话没说完,宋渡雪手上还在坚持不懈地和她拔河,脚下却好像支撑不住,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栽了下去——桌椅太矮,他缩手缩脚地趴了半宿,腿压麻了。
朱英赶紧抢回莫问往后一扔,伸手接住了他。
直到把人抱起来她才发现,宋渡雪后背彻底湿透了,被冷汗浸得冰凉,青年早已经长得比她高出不少,骨肉修长而匀称,抱起来沉甸甸的,却在止不住地发抖。
朱英呼吸一滞,编了半天的借口全都卡在了嗓子里,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他在害怕,她默默地想。
宋渡雪毫无防备地被她抱了个满怀,立刻抗拒地挣扎起来,但朱英如果自己不想放手,十头牛都推不开她,很显然现在她就不想放,不仅不放,还抬起手来,悬在半空迟疑地顿了顿,最后落在宋渡雪颤抖的脊背上,不太熟练地拍了几下。
“不怕,不怕……”
朱英回忆着自己幼时魑魅魍魉缠身,家中长辈是怎么安慰的,照猫画虎地跟着学,轻声哄道:“只是梦而已,伤不到你,醒了就好了,醒了就都消失不见了。”
宋渡雪拼命挣脱无果,忽然嗅到她发间的清苦气,如梦初醒,愣愣地一呆,好不容易找回来几分清明,还没来得及理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听见她轻言细语的安慰,心头蓦然涌上一股天大的委屈,狠狠咬了一口舌尖,方才扼制住把所有事和盘托出的冲动,将真心话和着铁锈味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双腿渐渐恢复了知觉,针扎似的,虽然心底清楚应该及时止损,但朱英身上微凉的温度实在让人贪恋,宋渡雪内心天人交战了一会,最后觉得反正都这样了,他再得寸进尺一点也严重不到哪去,破罐子破摔地一把将人按进怀里,终于如愿以偿地抱住了她。
他完全没有收着劲,抱得那样紧,仿佛溺水之人死死搂住最后一截浮木。
朱英察觉到他的惶恐,无声在心中叹了口气,这种感受她太熟悉了。
自记事起,她就被同样的惶恐围绕着,恐吓着,催促着,梦中可怖的画面虽然虚假,却好像一种警告,好像随时可能成真,所以她只能不断地逼迫自己变强,变得更强,直到变成一把锋利的剑,彻底碾碎虚妄的恐惧。
但她不想宋渡雪变得和她一样。
他本如珠玉般珍贵,任何打磨,都只会平白消减他的光华。
朱英放松了身体,任由他把自己当依靠,将下巴轻轻搁到宋渡雪的肩上,闭上眼睛认真承诺:“不怕,我在,我会保护你。只要有我在,什么妖魔鬼怪都别想伤你。”
至少这一点我做得到,她暗暗想。
宋渡雪闻言,却苦涩地勾了勾嘴角,万般无奈地想:可我怕的就是你啊。
两厢沉默中,朱英停下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拍,手掌却还延续着刚才的动作,无意识地往下滑——她极少与人靠得这么近,一举一动都带了些小心翼翼的意味,手搭得很轻,这一下手掌的温度若即若离,指尖的触感却清晰无比,简直像是某种撩拨,顺着脊骨一直滑到了腰间,隔着一层被薄汗打湿的衣衫,更显暧昧难言。
宋渡雪倒吸了口凉气,感觉像是过了道电流般,腾地撒开手,一口气连退了三步,险些把椅子撞翻。
朱英担心他还没清醒,紧张地追上前:“怎么了?”
宋渡雪仓皇抬手横在二人之间,顺势在椅子上坐下,飞快地侧过身去按了按眉心,挡住略微有些发烫的脸颊:“没事,我醒了,刚才……刚才没睡醒,把你认成别人了。”
朱英挑起眉:“别人?谁?”
“……”宋渡雪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来有谁能够符合他刚才颠三倒四的行为,只好随口糊弄:“一个烦人精。”
朱英一听就知道宋大公子又想翻脸不认账,宽宏大量地不和他计较:“我没把你认成别人,方才我说的所有话都算数。”
宋渡雪沉默半晌,才低声道:“你迟早会走的。”
就算她不远游,不历练,不入秘境,修士闭一次关就是数年乃至数十年,凡人的一生很快就过去了,难道她还能道也不修,剑也不练,每天什么事都不干,光围着他打转吗?
朱英矢口否认:“不会。”
宋渡雪把散落的长发别到耳后,眼皮都没抬,话锋一转挖苦道:“会,不仅会,还会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消失。你不是经常这么干吗?”
“……”
得,朱英总算弄清他这么多天都在闹什么别扭了,敢情在这等着她呢,还说什么没生气,这个小气鬼根本就是一直在生气!
“以后不会了,嗯……除非形势所迫。”
宋渡雪冷笑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我说到做到。”
宋渡雪懒得跟她作无谓的争执,低头把桌上经书收起来,不客气地赶人道:“出去出去,我要睡了。”
朱英固执地不肯走:“你可以相信我。”
宋渡雪眉梢一挑,仗着朱英蒙在鼓里,恶人先告状道:“该在的时候找不着你人,该走的时候倒赖着不走了,这位姐姐,男女有别,半夜三更,你闯进我屋里来干什么?知道什么叫瓜田李下吗?”
此事还真是她理亏,朱英本欲辩解,但是转念一想,反正也没有第三个人看见,宋渡雪似乎也并不想深究她到底在他屋里干什么,干脆不说了,免得越描越黑,犹豫了一下,把甩在地下晾了半天的莫问召回来:“那我走了。”
“不送。”
临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道:“你若是再觉得害怕,可以来找我,反正我晚上也在修炼,而且不会把宋大公子被噩梦吓得哭鼻子的事……”
一个缀满流苏的锦枕张牙舞爪地甩着长须,飞越大半个屋子,朝她当头砸来:“谁哭鼻子了!!”
朱英眼疾手快,一把拉上房门,听到软枕砸到门背上一声重重的“咚”,总算露出点笑意,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还能炸毛,看来精神不错,没受太大的影响,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