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本就是借护送之名的游玩,距离瑶华节尚有二十来天,时间还长,宋渡雪一直在家里休息了三日,等到精神恢复了些,才履行承诺,带朱菀和潇湘出去玩。
朱菀兴高采烈地挽着潇湘,跟着他蹦蹦跳跳地走到马车边,才想起来:“咦?不叫英姐姐和木头吗?”
宋渡雪上马车的动作一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地俯身进入:“他们不是不爱出门么。”
“他们说不来?”
“我没看见人,可能在修炼吧。”
“奇怪,不是说凡间不适合修炼吗?”朱菀疑惑地嘟囔了一句,脚踩上蹬石,又想了想:“我看就是找借口不想出门,不行,我去把他们喊出来。”
“游山玩水需要有兴致,别人已经不想出门了,强迫有什么意思?”宋渡雪用折扇替她撑了半天车帘,“啧”了一声:“你到底进不进来?”
这话说得也在理,朱菀“哦”了一声,略有些遗憾地钻进了车内,外面的潇湘却抬起头来,奇怪地看了宋渡雪一眼。
结果正应了那句老话,怕什么来什么,马车还没驶出魏王府,路过后湖时居然恰好撞见朱英在湖心亭练剑,朱菀这个大喇叭一响,她便轻盈地掠过湖水,几个起落就落在了马车辕上,弯腰掀开帘子问:“你们去哪?”
“先去吃饭,然后去紫霞山玩,”朱菀积极地答道:“英姐姐真的不来吗?大公子说要带我们去金陵最好的酒楼哎,不来可亏大了。”
朱英歪了歪脑袋:“嗯?我不来吗?”
朱菀抬手往宋渡雪身上一指,痛快地把人卖了:“他说你不想来。”
宋渡雪难得扯个谎,还没撑过一炷香就被人当面拆穿,这会儿应该很想把朱菀丢下去,“啪”地展开冷金笺纸的折扇挡在脸前,一声不吭地装死。
朱英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本来他们出门瞎溜达,她不一定跟着去,这下却不得不去了,一闪身进了马车:“那我现在改主意了。”
又问:“朱慕呢?他也不想来?”
“对,英姐姐把他也抓出来吧,他再不出门该发霉了。”
“等着。”
话音刚落,人就没了影,不一会儿朱慕就被强行押上了车。他纯属是秀才遇到兵,打不过这个女土匪,还在徒劳地跟她讲理:“我不想去,我还有书没看完,谁说我想去?”
朱英指了指宋渡雪:“他说你不想去,我说你想去,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卜修的直觉告诉朱慕,此情此景必须慎重,站错边的后果非常严重,惹恼宋渡雪则丧失一位棋友,惹恼朱英更是有性命之忧,目光在两人之间纠结地转了好几圈,猛然醒悟过来:“不对,我为什么非得选一个不可?我本来就不想去。”
朱英眯起眼睛,阴森森地威胁道:“你确定?”
“……”
识时务者为俊杰,横竖都跑不掉,朱慕脸黑如锅底地坐下不动了。
朱菀对车内诡异的氛围毫无察觉,还在叽里呱啦个不停,潇湘一边随口敷衍她,一边用奇异的目光看了看宋渡雪,又看了看朱英,最后再回到宋渡雪身上,大惑不解。
这两个人,闹什么矛盾了?
此事实在稀罕,她一路上都留了三分神暗暗观察,直到马车出了城门停在紫霞山麓,几人顺着林间小路往上走去,朱菀发现有人一直心不在焉,终于不满地发作了:“喂,你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潇湘面不改色:“在,一个瞎子要给你算命,然后呢?”
朱菀大怒:“那是上上件事了,你根本没在听!”
潇湘赶紧扯了她一把,压低声音:“嘘,那两个人不太对劲。”
朱菀一听有八卦,立马什么不高兴都抛之脑后,两只耳朵竖得老高:“谁谁谁?哪两个人?”
“还能是哪两个人?出门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太不对劲了。”
朱菀疑惑地往前看了看,又往后看了看,宋渡雪走在最前面领路,朱英则不紧不慢地跟在最后,虽然的确是相隔甚远,但他们平时也没老黏在一起啊?
“我姐和宋大公子?怎么没说,说了呀。”
“说什么了?”
朱菀回忆了一会:“说‘你也看看想吃什么’和‘随便’,还有‘雨花石汤圆是这里的特色’和‘都可以’。”
潇湘差点把白眼翻上天:“那能叫说话吗?不对,肯定出什么事了。你去问你姐,我去问公子,一会儿再回来商量。”
朱菀眼前一亮,立刻接下了这个光荣的使命,摩拳擦掌道:“诺!包在我身上!”
于是朱英清清静静地登山登到一半,身边忽然冒出来个吵闹的大喇叭,一会儿问她饭吃得如何,一会问她剑练得怎样,一双弯钩似的月牙眼还老贼兮兮地盯着她看,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朱英从小被她缠到大,岂能不知道这个小混蛋那点心思,直截了当道:“说吧,又有什么事想求我?”
朱菀也就不跟她绕弯子了:“姐,你和宋大公子吵架啦?”
朱英眉梢一扬:“没有。”
“真的假的。”朱菀费解地观察了她一会,见朱英神色自若,确实不像说谎,只好道:“姐你可不能骗我,你要是骗我,我就被你骗过去了。”
朱英轻笑了声:“骗你干什么,没吵架。”自从那一夜简单说过两句话后,宋大公子又不分昼夜地补了好几天的觉,朱英压根就没见过他几面,哪来的架可吵。
“可是她明明说……”
“谁说?”
朱菀稍微一想,觉得跟英姐姐没什么好藏的,一五一十地说了,朱英闻言挑起眉:“所以她现在正在问?”
朱菀点头,朱英眼神闪了闪,唇瓣微分,不动声色地调动灵力,掐诀念咒:“风为耳目,气为灵通,聆。”
虽然技术蹩脚,但风聆术足以听清十里开外的蚊蝇振翅,哪怕施术的是个外行,用来偷听两个凡人说话也足够了,法术一开,两人的声音便清晰传进了朱英的耳朵里。
她倒要听听,此人一个别扭从二十天前闹到现在,到底还有多少借口可以找。
小径曲折而陡峭,郁郁葱葱的枝叶掩映中,宋渡雪哪能想到居然有人如此不择手段,拿法术听墙角,一无所知地继续说下去:“……冰炭不同器,本就不是一路人,何必强求?”
潇湘似乎大受震撼,失语了好一阵,才迟疑问道:“那……婚约呢?”
宋渡雪既不想看到朱英跪在佛像前,也不想让她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已经下定决心永远隐瞒下去,和心魔种死磕到底,最好能趁着如今执念还不深,赶紧做个了断,哪怕刮骨疗伤也在所不惜,闻言沉默片刻,方才用满不在乎的语气答了。
“又不是我亲口承诺,别人给我定的约,我若不愿意,难道还能逼着我成这个婚不成?反正我也没修天绝剑道,不欠她什么,找个机会解了就是。”
几十级台阶下,朱英拂开藤蔓的动作一顿,手僵在了半空。
“英姐姐?”朱菀走出几步,才发现她一动不动:“怎么了?”
朱英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面不改色地跟上:“没事。”
朱菀也就信以为真,继续和她天南地北地胡侃,全然没注意到朱英复杂的眼神。
另一边,虽然这番话的确是宋大公子的风格,宋渡雪的表情也不像开玩笑,潇湘却实在难以置信,琢磨了一会,再次确认道:“你……你不愿意?可你不是……”
可你不是很喜欢她吗?
宋渡雪抢在她把话说完之前就开口打断,不耐烦道:“不是什么?我只想当个快活凡人,周围已经有很多一辈子见不着几面的神仙了,再娶一个干什么?守活鳏吗?”
“……”
潇湘神情连变了几变,她与宋渡雪一起长大,知道宋大公子心底有些不愿与旁人提起的结,哪怕事隔经年,或许仍未完全释怀。
若是如此,那也算是情有可原,默默良久,在心底叹了口气,沉重地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宋渡雪说完这一大通理直气壮的话,便径自加快步子往前走去,直到身边没有旁人,方才无声垂下眼帘,流露出几分黯然。
他与朱英本就天差地别,只因被一纸婚约强行拴在一起,方才有了如今同路的缘分,如果再把婚约解了,那……大概就真的毫无关联了吧。
他年一别后,还能相见吗?
这俩人不仅说话只说一半,还省略关键信息,暗中偷听的朱英压根没听懂,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腹诽道,虽然她的确不爱回家、喜欢乱跑还经常忘回传信,但还远不到可称之为守活鳏的地步吧?
那宋大公子中意的夫人得是什么样?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随叫随到,寸步不离,从早到晚一个劲儿地守着他相夫教子吗?
没出息,朱英面无表情地在心中评价,好男好女都该志在四方。
见二人似乎都不打算再说话,她正想切断风聆术,却忽然听到远方传来“嗡”的一声,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不像土石震颤,倒像是灵气蜂鸣,仿佛某个法阵开启的余音。
阵法一道虽因为需要提前布置,不能随时施用而受了限制,但用法却极灵活,还能一阵套一阵,棘手得很,当年无为子方才元婴,便凭数道阵法硬生生困住了鬼王,朱英闻声立刻警惕起来,一晃眼就出现在朱慕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附近好像有修士,我听到灵气波动了。”
朱慕眉头一蹙,也没多问,并指捏了个诀,轻轻从眼皮上拭过,用天眼术往四面望去,随后指向紫霞山东方的山顶:“那里。”
紫霞山并不高,朱英的神识若全力铺开足以覆盖山顶,但修士用神识窥探时很容易被修为更高者察觉,并且一旦发现,能迅速反向锁定到本人身上,此时尚不清楚对方的底细,为免打草惊蛇,她宁可麻烦一点。
“是法阵吗?”
“嗯。”
“距离多远,有多少人?”
“六里半,筑基以下有十来人,还有四五个人修为更高,我看不出来。”
朱英吃了一惊:“这么多?难道是个门派?”
可紫霞山就在金陵城外,距离城东门只有几里路,身为金陵四十八景之一,是个远近闻名的踏青胜地,这么多修士来这里布阵?抓什么?人吗?
朱慕双目一闭一睁,眸中灵光已然熄灭,转头问她:“去看看?”
宋渡雪发现她二人驻足不动,走下几级石阶问:“怎么了?”
“山顶有一群修士,刚刚开了个阵,不知道在干什么,我们去看一眼,待会回来。”
朱英说罢就要往林子里钻,宋渡雪眼中闪过一抹慌张,下意识喊住她:“等等!”
朱英身子没动,只稍微偏过头,仿佛下一刻就要从他眼前消失,宋渡雪心思急转,飞快地编出套说辞:“你们人生地不熟,若起了冲突很难交涉,我和你们一起去。”
朱英心说不必,若真起了冲突当然是要么打要么跑,谁会费劲巴拉地交涉,只要不遇上元婴,她有把握护好自己,但要是再带一个宋大公子就不好说了,万一不小心给他碰个伤筋动骨,回去怎么和宋太公交代?
正准备拒绝,“守活鳏”三个大字却突然诡异地浮上心头,朱英哽了一下,神情古怪地僵滞片刻,腰间飞出一把长剑,默默停在宋渡雪脚下。
“上来吧。”
反正都要御剑载人,朱英干脆把朱慕一起拎上了,免得他追不上。习惯了在三清山脉猎灵兽时动辄成百上千里的奔波,六里半的距离实在短得叫人猝不及防,谨慎起见,她又绕着山头转了一圈,悄无声息地摸到上方无人看守的死角,敛去气息藏在密林中观察。
不看不知道,凑近一看后,三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只见这群人虽身着形形色色的凡人衣物,行动却井井有条,俨然是分工明确,训练有素,朱英粗略扫了一圈,发现光是摆在眼前的阵法就不只一个,且彼此环环相扣,更别说隐藏起来的,一旦完成,必定牵一发而动全身。
更叫人不安的是,就在下方不远处,葱郁的山林被炸出了一片焦黑的废墟,其中树木全被清理干净,停放着一艘形状古怪的大船,说是船,却一头钝,一头尖,也不见桅杆和船舷,不知有何用。
这些都是什么人,在金陵城旁边偷偷摸摸地动什么手脚?
朱英神情一凛,召动莫问,托着宋渡雪和朱慕一起缓缓离地,打算先撤——这么多修士全都伪装成了凡人,显然是不想被人发现,恐怕来者不善。
方才退了两步,朱英被磨练到极致的灵感倏然一动,立刻想也不想地跃下长剑,一把拔出了莫问,顺势飞起一脚踢在剑鞘上,悬空的剑鞘顿时连鞘带人被她踢出了十丈远,喝道:“跑!”
几乎同一时刻,林中爆发出一声尖啸,刹那间一道寒光破空而至,竟是一根六尺长的冰棱,朱英足尖一点,正欲闪避,那冰棱却猛地一震,“咔嚓”一声炸裂,化作了成千上万根尖端闪着光芒的冰针,将她周身退路尽数封死,随即招呼也不打一声,狂风暴雨般疯狂向内倾泻下来。
好么,岂止是来者不善,对方上来就动了杀招!